虚阁网 > 亦舒 > 不要放弃春天 | 上页 下页 |
八 |
|
相信我,我从来没有这么耐心过。 “她生前喜欢郁金香。” “你们在北欧住过?”我淡淡的问。 “是的,我们在荷兰渡过好几年。” “所以你想问我要花?” “是的,她生前一直喜欢这种花。” 我无奈,人家亲自上门来恳求,我也不便拒人过甚。 “等一等。” 我取了剪刀,他一起到后园。我自己倒没留意,前些时候种下的花开了,一朵朵碗大的白苞,美丽地在薄薄的阳光下抖动。 我忍心地擦卡擦卡剪下六枝,交在他手中。 “谢谢。”他万分珍贵的捧住花束。 我忍不住说:“假如有人对我这么好,短命点也值得。” 说完转头回屋子内。 他一定是拿去供奉在去世的妻子像前。 不要说死后,活着的时候,也没有人对我这么好。 多么惆怅,这种福份可遇不可求。看样子她活着的时候,他们如一对比翼鸟。她去世,他就剩下一个躯体,荡气回肠,只是为她的回忆而延续生命。 她活着的时候,他们不知道有多么恩爱。生命只要好,不需要长。 我叹一口气,照旧回屋里躺着。 第二天,萍姐捧进来大束的康乃馨,总有三四十朵,插在一只玻璃瓶里,她说:“是舒先生送的。” 我先留意了那只瓶,那是只二十年代“的确”设计的大水晶瓶,非常名贵。 我笑问:“不是连瓶一起送吧?” “就是连瓶一起送。”萍姐说:“舒先生指明的。” “什么?”大出血。这只瓶子的价值恐怕在我那块玻璃之上,他真有品味。 我说:“放在大桌中央。” 鲜红的花。 从前也有人送花来……有人送花不稀奇,要接受得喜悦那才算难得,今日多多少少有一丝喜悦。寂寞得太久了,至少他也会走出来跟邻居打招呼,人总是人,人是群居的动物。 他在这十几天内改变了许多。 萍姐问:“我们好不好接受人家的礼物?” “为什么不?”我说:“何必小家子气推来推去。” “好。”萍姐回厨房去。 我独自做设计平面图。张家的孩子操兵似的操过来,大力拍门,叫我出去玩。 我叫他们进来吃冰淇淋。他们的父母最幸福,有这么可爱的四名小天使,一个个面孔似苹果,看见他们就已经无忧无虑,其乐融融。 结婚真不错,一家人自给自足,实际上可以信任的,也就是自己的骨肉,看到他们四个,就想起成家立室的好处。 我爱孩子们。 孩子埋怨:“最近天天下毛毛雨,好讨厌。” 我说:“等你们长大,就知道这个雨不讨厌。” “才怪。”孩子们不相信。 也许在早上挤公路车上班的人群也不相信,但是有一点闲情的人,静静坐在窗前观烟雨海天一色,确是种享受,我是一个什么都不缺的人,独欠一个伴侣。 孩子们又说:“那个人向管理处投诉,不准我们玩球。” “他并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人。”我说:“或许你们可以上门向他解释一下,玩乒乓总可以吧?” “上门去?”孩子们怀疑的问。 “是呀。”我说:“有什么要求,自己说清楚比较好。” “我们不敢。” “没胆子!”我笑他们。 几个孩子把头聚在一起商商量量,终于说:“至多我们不玩回力球。羽毛球、乒乓与足球都飞不到那么高。” “对呀,去据理力争。我说:“最多说打烂玻璃跟你们没有关系,那是我这个冒失鬼,不是吗?” “我们这就去,”又迟疑,“会不会被骂出来?” “放心,没有人会那样对待孩子。”我保证。 “那还等什么?我们去吧。”孩子们踊跃地跳出去。 我有信心他们上诉会得胜,舒某并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人,而且这班孩子又这么可爱。 我躺下,没心思做工,那么多时间,任我调排,实是很松动的,但时间越多,越是不想做正经事,以为总来得及做,可是一天结束,往往发觉什么都没干。 这种心情过来人都明白。 孩子们并没有再来,我打一个阿欠,觉得又可以上床,越睡越渴睡,脑子氧气不足,人越来越糊涂。 我的睡房位置正对舒家的书房,往往睡到日上三竽,还在床上看小说吃水果。 我正在看着脂批石头记,才打开第一页,忽然之间,玻璃窗破裂,一只球飞进来,玻璃落得一地都是。 我被那声“哗啦”震得呆住了,随即尖叫起来,自床上跳下。看看自己有没有受伤。 萍姐冲进来,“怎么一回事?嘎?哟?天呀,怎么搞的?是哪班顽皮鬼?” 我叹口气,“报应来得倒快。” 我披上晨褛,下得楼来,打开门,呆住。 门外站着舒某,他一脸尴尬,手中拿看一只球拍。 “你!!”我如看到条恐龙般吃惊,“是你!” 他懦懦说:“对不起。” 他身后人头涌涌,正是张家那四个孩子,看样子他们不但上诉成功,还把舒某人自古堡释放出来。 我扑上去,“我要你们的命!”我嚷:“我不放过你们。” 孩子与我一起滚在地上,大家咕咕笑成一团。 我看到舒某也笑了。 他并没有放弃春天。 我站起来,“我要你替我换玻璃,限一天完工,说不定下午有雨,赶快去找工匠,快,快?” 舒某说:“是。” 我叉起腰,笑了。 |
虚阁网(Xuges.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