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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我颓然坐下来,“算了,梅生,别再动了,再动就对你爷爷不敬了。”

  梅生默默的陪我坐下来。

  书房静得离奇。我们俩湿漉漉的坐着,也不理。

  楼下的争吵声不断传上来。

  梅生忽然哭了。“要是爷爷有你这个孙子,该多么好。”

  “何必后悔呢?”我安慰他,“你还可以做好儿子。”

  我打量着书房,除了贝壳外,还有不少的线装书,当然也有有关贝壳的外文书籍,都散在地上。一张地毯铺在近窗口处,方便了梅生的进出。家俱是酸枝与云石的,很简单,一张沙发倒还舒服,此刻沈老先生就躺在上面。

  这个老人,就在这间房间里渡过了他大部份辰光。

  我哑声问:“你有奶奶吗?梅生。”

  “奶奶早廿年死了。”

  “爷爷几岁了?”

  “六十五。”

  “不很老嘛。”我说。

  梅生忽然又振作起来,“阿杰,那一只寻不到,你随便再拿吧,其他的也不错呀。”

  “不必了,我只想见一见那一个。”我站起来,摇着头,“既然没缘,也就算了。”

  这时候,楼下的人忽然沸沸腾腾的一起上楼来,他们嚷着:“让医生上去。”

  “怎么办?”我问梅生。

  “躲到屏风后头去,人多了再出来,他们怎么会知道?”

  我与他缩在屏风后。

  书房门被打开了,几十个人涌进来,七嘴八舌,还在争个没完。

  大概是医生吧,他吆喝道:“请大家静一静!”

  书房里的人都静了下来。梅生拉拉我,我们偷偷的走出来,刚巧他们都围着沙发,

  背着我们,我与梅生就装作刚从客厅上来的样子,大大方方在后面看。

  医生掀起了毯子,我看到了老人的脸。

  他与睡着的人没有什么两样,一脸的和平,相貌很端正,一点也不像梅生所形容的那么凶恶与不讲理。要是我有机会向他提出要求参观,我相信他是会答应的。

  医生把了脉说:“是心脏病发作。已经叫了救护车了。”

  人群都“啊——”了一声,不知道是庆幸呢,还是叹息。

  医生刚要走,忽然说:“咦,怎么他抓着拳头?手里有什么?”

  已经散开的人群又围拢去,“什么?是什么?”都争着问。

  我有一种厌恶,他们真像苍蝇一样,手里即使是一块大钻石,也不必这个样子嘛!

  我看着医生慢慢的拨开老人的手,那僵白的手指中央,是那只玫瑰蝴蝶螺!

  他揑在手中。

  至死他揑在手中。

  医生“咦”了一声,大伙就跟着叹息。

  我看到了我要见的贝壳,的确是名不虚傅,虽然不可能闪亮夺目如珠宝,但是大自然的创作,上帝的意思,那种纤巧的线条,美丽的图案,真是无以上之。

  就在那个时侯,那贝壳一滑,从死者手里滑到地下,敲碎了。

  我轻轻惊呼一声。

  只有那个高度,照说是不应该碎的,况且又是木皮地,但是它竟然跌碎了。

  医生放下了他的手,梅生那些婶婶们,忽然都放声号哭起来。我也哭了。

  哭得很伤心。梅生也哭。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心肠如铁,照理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哭,但是我为一个不相干的老人,好好的哭了一场。

  我记得梅生抽抽嗒嗒的说:“人家爷爷死,抓住儿子的手,我爷爷,抓的是一只贝壳。”

  我只见过那只贝壳一次,就是医生拉开沈老先生手的一刹那。以后再没见过。

  我访过名家,只要提到那名称,他们都笑,全世界只有十来只的东西,只能放在博物馆里,私人如何寻觅得到?至于其他的种类,能找到的,倒都找来了。

  有时侯偶然想起梅生,我倒希望能再见他,再与他聊聊天。出生在那种家庭,我并不怪他。

  他爷爷死了没多久,家产都分了,那幢有梧桐的屋子,居然卖了出去,那些贝壳,不知所踪,梅生也转了校,开头还写几封信,以后就没有了音讯。

  没多久,爸妈就带着我来了香港。

  妈妈老说:“你那个皮袍子脱套换套的同学……”那就是指梅生了。

  我是很感激他的,他让我看到了我要看的东西。

  如果他现在看到了我的收藏品,恐怕不会取笑了吧?只是他这个人现在在那里,我真是不晓得了。

  我不是要为一只贝壳写一个故事。只是这段事情,给我的印象实在太深,使我无法忘记。

  即使永远得不到那只玫瑰蝴蝶螺,作为一个人来说,我还是此那个老人幸福。因为我除了四柜子贝壳,还有爱我的妻子,一儿一女。

  我的生活幸福,我的家庭融洽。

  我十岁的女儿,常常会来我的书房,指着问:“爸,这只是什么?这只又叫什么?”

  我的书房有温暖,这是无可比拟的。

  温暖!

  温暖不是一只叫玫瑰蝴蝶的贝壳可以代替的。

  有时候我这样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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