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亦舒 > 璧人 | 上页 下页 |
十九 |
|
我说:“小姑姑,我今年十足年龄已二十有九,我自己算算,女人最好的日子早已过去,幸亏我一向努力不懈,是以虽说不上有成就,也吃用不愁。我还剩多少日子呢?就算活到五十岁,也不过剩下二十年,这二十年还能有什么作为?钱我没有,我只有感情,这两样东西都不能带往冥界垫棺材底,不趁现在花掉,留著作什么?我自问是”个懂得享受的人,我不吝啬这些。” “你说得也对,可惜人家不这么想。” “人家怎么样想?一我笑笑,一人家又不一天廿四小时地跟看我,哭是我自己哭,笑是我自己笑。” 我在窗口看见星若的车子驶到停车场,连忙下楼。 他打开车门给我上车,我没头没脑的给他一句:“其实我是很痛苦的,你知道吗?” 星若说:“我知道。” “我很爱你,你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他又说。 我就是喜欢他这一点,他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不做,这就是沈星若,勇于认错,坚决不改。 “你为什么还跟着我?”他问。 “因为我没有找到比比你更好的。” 我把头靠在车座上,太阳激烈地晒在我脸上,活着还是美妙的。 我加一句,“因为我不肯承认别人会比你更好。” “我对不起你。”星若说。 我握住他的手,“有什么关系呢?教们的生命几乎要结束了,事非成败转成空。” “你真是悲观,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 “不,我天生就这个样子,我认为生命根本上完全没有意义,你知道活地爱伦?他把人分为两种:可怕类与痛苦类。可怕类就是那些断手烂脚、盲目聋哑的人,至于其他,就属痛苦类,你我都是痛苦类。他说我们应该庆幸是属于痛苦类而不是可怕类。老实说,”我扬着手,夸张地,“我根本不明白我们来这一场是为了什么,活着除了恋爱,仿佛没有什么快乐可言,上班下班,愁眉苦脸的赚了钱来,愁眉苦脸的用出去——” 星若一直留神地凝视我,同时聆听我说话,忽然他脸上浮起一个顽皮的笑容,伸出双手,学我的手势,一上一下地摆动。 我马上崩溃下来,笑得前仰后合。与他在一起,总还有高兴的时候。 “你这个人!”我说:“真拿你没法子!” 我把脸理进他的手里。 “我会出去努力寻找一个比你更好的。”我说。 这年头的苦恋跟多年前的苦恋不一样。以前可以突、可以吵,可以分大小老婆,可以自杀,可以“无知少女一失足成千古恨”。现在不行。现在总得笑看支搏下去。 而其实痛苦的程度是一样的。 晚上看电视长篇剧的时候,我总是想:星若现在吃晚饭了,沈家一家在享天伦之乐了。 而我,我总还是一个人,啃着面包做人。其实想想顶凄凉,其实真应该悔过,跑去嫁个艮家男人。其实我真应该清醒一下。其实…… 但是我懒。我爱星若的唯一理由是因为他了解我。 想起星若,总是温柔的。有时也发脾气,大吼大叫:“我手上戴看你买的七卡拉方钻?我是你家大红花轿抬回来的?我得过什么好处?你总不替我看想!” 他待我说完,用最冷静的声音问:“我们中午到什么地方吃饭?” 我一怔,噎住气,然后眼泪就流下来。 后来也不甚发脾气,最大不了就是走,离开他,既然打算走,何必口出恶言,然则与他生活在一起,当然更不必大声嚷嚷。 两个人到不吵架的时候,那关系就很淡了。但是我并没有离开他。 我的女友们为我安排“盲约会”。我也很服从地出去接受“相亲”,通常第一眼男人们都相当喜欢我,数小时相处,就痛恨我。况且卅多岁尚未娶妻的男人,大都很有些怪毛病,有难言之隐。 这位仁兄到过巴黎,他说:“巴黎有个什么罗?什么宫?” “罗浮宫。”我微笑。 “英文叫什么?”又来了,仿佛他的英文一定比他的中文好,不识中文不成问题。 我再微笑,“法文是L_O_U_V_R_E~The Louvre。”我说。 他顿时萎靡下来。 呵老兄,需怪不得我,故之常识实有问题。 这之后当然也完蛋大吉,我的相亲事业一向没有什么进展。 我的嘴巴多而且快,只有星若可以忍受,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可以忍受。正如他不明白我怎么可以忍受他与他的家庭并存。 小姑姑说那是因为我并不真正爱他。 我说:“当然我最爱我自己。所以我只烦沈星若先生一个人,最多看他的面色做人。小姑姑,要亲友们在麻将治子上转过头来付给我一分同情,是很困难的奢求,我并不打算那样做。” “你是对的。” “小姑姑,我的父母从来没帮过我,我并无兄弟姊妹,又不相信朋友这一回事口我生命是寂寞的,一向没有抓起电话讲三小时的习惯,所以也无所谓朋友不朋友,这是我的逻辑。” “有时候跟朋友出去疯一个晚上……也能调剂一下。” 我摇摇头,“我还是没有兴趣,跟着一大堆言语无味的朋友杓会,每一分钟都希望回家独自看电视,玩,以前我玩过,现在并不在乎。” “是因为沈星若的缘故?” “不,不是。沈星若也认为我生活如此孤独是为了他,但事实我一向不喜人群。” “人群有什么不好?”小姑姑说:“你也是一个人。” 因为人与人擦身而过,大家都无关痛痒,为着逃避现实冷酷,他们结婚,另组小天地,双双联合起来对付外界。因为人是冷漠的,因为人都是说谎的。 |
虚阁网(Xuges.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