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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我看着她的圆眼睛,实在忍不住了,凑上前去吻了她的嘴唇一下,她并没有避开。我笑了。拉起她走,旁边有几个主妇,提着菜篮,十分不以为是的瞪着我,仿佛在说:啊,真的世风日下了。

  我们真的买了条鱼回去,妈妈说道:“菜场也能逛,千古奇闻!”

  我告诉玫瑰:“我们中国人的鱼不是一条条的,是一尾尾的。记住了。”

  她很冷静的说:“今天我打地铺在你这里睡,打个电话回家就行了。”

  “不舒服的。”我说:“干么不回家?”

  “我不怕。”

  “我倒有一个睡袋,你睡床好了。”我笑,“幸亏我父母都很好,不然准有人说话。”

  “我不怕有人说话。”她说:“我只做我自己喜欢做的事。”

  我看着她,这是任性吗?还是天真的一部份?我也不十分清楚,反正她是个相当危险的女孩子。

  爸妈早在十一点就睡了,我们坐着闲谈。她坚持睡地下,我让她,睡了没一会儿,就说地下硬,我让她睡床,她起身,让睡袋绊了一交,重重的摔在地下。

  “我的天!”我说:“怎么了?”

  我把玫瑰扶起来一看,她膝上跌肿了一块。

  “上床去吧。”我说。

  她点点头,乖乖的睡了。

  我们什么也没有做。目前关系太好了,再做什么就破坏得一干二净,我是不肯的,玫瑰也不肯,我们呼呼的睡到天亮,太平无事,廿四小时都在一起。

  第二天父母都不在家,一早出去了,她用我的牙刷刷牙,用我的毛巾洗脸,这个早上,她又像是我的妹妹。最后我帮她洗头。她一直叫:“水不要浸过我的耳朵……”

  我问:“你是怎么游泳的?”

  她笑:“我一直没学好游泳。”

  我说“你这个骗子,我还以为你游得有多好呢!”

  跟她洗头是大功夫。洗完了得梳通,我索性帮她用吹风机烘干,搞了一上午。雨还是下。

  我们不打算出去了,整天在家。同学打了电话来,说有个测验,我叫他把题目给我。奇怪,这几天来,我一点也不担心功课。

  这雨一共下了三天。后两天晚上我把玫瑰送回家去睡,在我房间,到底不太好。她乖乖的回去了。最后一天,我还是若无其事的陪着她逛,玫瑰反而无精打采起来。

  她要到学校去看看,我陪她去。星期天,没有什么人。她一间间课室坐遍了,就低下了头,整个脸埋在臂弯里,不肯走。

  我坐在她旁边,跟她说:“你怎么了,不高兴?不高兴也是要抬起头来的,来,走吧。”

  她倒没有哭,跟我走了。我租了一辆脚踏车骑,她坐在我身后,我们兜几个圈子。脚踏车是小时学的,现在还没有忘记,我拿出口琴来吹。

  她说:“‘很久很久之前’这首歌,你会不会吹?”

  “谁都会。”我说完就吹起来。

  她听着,一直在微笑,眼睛看得很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把她送回家,我问:“明天什么时候走?”

  “下午两点去飞机场。”她说。

  “行李收拾好了?”

  “他们替我收拾。”

  “你自己也得回去看看。”我笑说。

  玫瑰也微笑,“不用的了,他们会弄好的。”

  “这几天来,还玩得高兴?”

  “很高兴,谢谢你,明天你上学了吧?”

  “明天送你,明天是星期日呢,怎么上学?星期一才去,那个时候,你就到家了。”

  “是的。”她说。

  两个人的话都变得空洞得很,不着边际。

  “我仍然一早来。”

  “伟。”她叫住了我。

  我看着她,她呆了很久,终于没有什么说话,转头回屋子里去了。我走回家,摸出了口琴,又吹了这首歌“很久之前,很久之前……”这首歌仿佛注定得用口琴奏出来,在这种时刻,在这种场合。多快乐的日子也是要过的,我憔悴的想,到了星期日下午,一切都完了,我像死到临头似的恐惧,然而明天还是要来的,我非但要振作,而且要比先头更镇静。

  夜里睡不了觉,我坐在客厅里,电话铃响了一下,我连忙抢了去听。

  “我是玫瑰。”她说。

  “我知道你是玫瑰。”

  “我想听听你的声音。以后再打电话,就没有意思了。”她停了一停,“我也不会再打的。”

  我不响。

  “睡了?”

  “没有。”

  她问:“我走了以后你做些什么?”

  我答:“不外是念书预备功课,偶然也去那种无聊的舞会,打网球坐图书馆,你都是知道的。没有什么好做的,或者找个女朋友,也不一定找得到,就是这样。”

  她不响。

  “你这一去,恐怕是失踪了?我没有你的地址,可以去校务处查,但写信有什么意思?我不喜欢写信。”

  “你不是说来看我?”

  “你不喜欢我,我来到你面前也没有用,”我笑,“我会来的,说不定几时,也许到那个时候,你已经有几个孩子了。”。

  “乱讲!”她说:“怎么今天晚上说话这么糊涂?”

  我说:“玫瑰,我一向是糊涂的。”

  她过了半晌,静静的挂上了电话。

  我叹了一口气,睡了。

  第二天我去买了杂志,糖果,以免她在飞机上闷,都替她放在一只袋中,到了她的家,只看见一只只黄色的行李箱子,从大到小的排列着,她坐在一只化妆箱上,穿着天热的衣服,正在默默的抽烟。

  我说:“看,行李过重费该多少?”

  “也没有多少。”她笑着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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