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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真的这么想?”玫瑰乐了,“倒与我的心意一样。”

  到了浅水湾,我与她走下沙滩去,沙滩上一个人也没有,只疏疏落落的几张帆布椅子。天气虽冷,幸喜风不大,在沙上走来走去,倒很舒服。

  玫瑰很高兴,她抬了头指给我看,“这些树,到了夏天,都会得长新叶子嘛?仿佛都枯了。这座庙,算是什么意思?真煞风景,好端端的地方却弄得神神怪怪的。”她的中文流利得多了,骂人也骂得好听。

  她指东划西叽叽呱呱的说了一大篇话,心情愉快。

  我买了冰淇淋,我们就坐在帆布椅子上吃了起来。

  她说:“这沙滩也够美的了,而且又比威基基宽,只是水浑点,而且不够长,不过我喜欢这里。”想起了家,她的眼神凝住了。想起了家的什么?

  过了很久,她一口口的吃着冰淇淋。每一口都含在嘴里很久,不难看出她是在回味往事,只是什么事,就不得而知了。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来,向我笑了一笑。

  “走吧。”我把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我们又向车站走去。

  从旁人看来,我们是一双年轻情侣,熬不到夏天,就先来沙滩散心,哪晓得内情?由此可知,每个人看另外一个人,都觉得好。

  回到了市区,我们找了个地方吃中国菜,我还没有与她在一起吃过东西,足足叫了一台子的东西,又泡了两壶茶,我细细与她说了菜的种类。

  她说:“这一壶颜色奇怪,那一壶又有怪味。”她想了想:“还是爸爸喝的龙井味道好,爸爸每个月都叫亲戚空邮寄了去,泡得很浓的。”她笑。

  “不用‘浓’字,”我笑说“说‘酽’。”

  她摇头,“我也不晓得,恐怕这一辈子也学不好中文。”

  “这些字也少人用,廿多岁以下的人知道的少,你不必惭愧,这里不中不西的人多着呢,不通得很,写封信都叫人看了笑,不止你一个,你很好学,也抵得过了。”

  “你真好,伟,”她说“从来不笑我。”

  我不响,她有什么可笑的呢?我才可笑。

  菜馆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她说:“我没有兄弟姊妹,父亲又忙生意,与母亲相处得不好,除了你,并没有什么谈得来的人,这么远的走了来,总算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没有可说话的人。那种日子是寂寞的,我又何尝不是呢?只是男孩子的心事少,女孩子的心事多,她又比我更难堪点。

  她说:“没有人出头替我说话。母亲不服白我,她总觉得我的行为举止都怪,单等找我的错处,像这一次他结了婚,母亲反而写信来说:看,我早知道他是那种人。很幸灾乐祸的样子,其实如果她有兴趣点,帮我说几句话,恐怕这事就不会发生了,虽然将母亲夹在当中,有点滑稽,如果她不这么冷淡……算了,说什么呢。”她笑了笑,“不能怪她,一个人急了就乱怪人。”

  我默默的听着,她这种想法倒是很中国式的——有话说不出口,想找人代说,又没有人。

  我很明白,一个再活泼潇洒的人,遇到真的爱情,也就面呆口涩了。

  结帐的时候玫瑰抢着要付钱,我硬不给她付,她才作罢。

  “累不累?”我问她:“要回家睡个午觉?”

  “不睡,索性再在街上走走吧。”她说。

  我陪她走了好几条街,都是游客到的地方。

  她要买翡翠,我只好把她带到相熟的店铺去,不然给人讹骗了还不知道。她随身带着支票本子,但是价钱实在贵,她终于才买了串珍珠。

  逛得累了,我与她去看场电影,她依旧吃巧克力,把头枕在我肩膊上,我侧头看她的脸,她倒是全神贯注的看戏,我却看牢她,各得其所。

  我说:“今天晚上,你到我家来吃晚饭?”

  “不,出来一整天,我也得回去一下。晚饭后我才来,我们上夜总会坐,我请你,我知道有个好地方。”

  好地方?不知道是谁带她去过的?然而她约遍了学校里的男同学,并没有遇见一个她心里喜欢的,也算可惜。

  我点点头,送了她回家。

  我自己到了家,累得说不出话来,马上洗了一个热水澡,吃了两口饭,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又看不进去。怎么样天天与玫瑰在一起就好了,我想。最好事也别做,书也别读,就这么吃吃玩玩的过几年,死了也很值得。

  我随即笑了出来,真这么懒,还当了得,这种想法是要不得的。我伸了个懒腰,电话铃就响了。

  我去接听,是德明,这人不知道怎么,想想又打了电话来,恐怕气消了吧?

  “听说玫瑰要走了,你也不上课了?我们同学也打算送她一样礼物做纪念,只不知道送什么才好。”

  “消息真灵通,新闻系的学生都得拜服你们,我也是昨天晚上才知道的,周末有空,欢迎你也来参加我们的活动,我陪玫瑰到处走走,算是尽地主之谊,也不枉她特地来这么一次。”我说。

  德明惑喟的说:“谁知道她就这么走了呢?是她向学校说要停学,我们才知道的。伟,我错怪了你,你说得对,我们都有企图,只有你是纯粹当她是朋友,你很有人格。”

  人格?我有什么人格?我只比他们想得开一点而已。

  “我有时间先与你联络,然后我们一起去走走。”德明在电话里说。

  “好,我请了十天假,你是知道的了?”

  “大牺牲,平常要你缺一堂课也难,到底玫瑰与你是什么关系,大家也猜不透。”

  我笑着挂了电话,玫瑰就来了。

  她穿了我第一次见她的蓝狐大衣,里面一件浅灰色的呢裙子,一直垂到足踝间。

  我笑问,“你买了多少衣服?恐怕几箱子还装不完。”

  她笑说:“你真是一见面就挑错。”

  这个时候父母都不在家,佣人开了门,倒了茶,就回房间看电视去了。她进我的房间,就住地下一坐,也不管衣服好坏。我帮她脱了外套,她只穿一件粉红的衬衫。

  “德明说他也来陪你,”我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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