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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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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云用外套缠住手,“不,回家,幼幼,快回家。” 她紧紧拉着冲动失常的姐姐奔出,与她跳上在等候的车子,“回去,快。” 一来一回,才廿多分钟,但小云右手血流不止,她不敢打开裹着的外套,但觉得嘴唇有点发麻。 车子停下,奔进后门,小云把姐姐推回书房,在厨房蹲下,大声叫:“妈妈,妈妈,救命,我割伤——” 这时才发觉全身都剧痛,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没有知觉真好,一点痛苦也无。 事后母亲告诉小云,所有同学围上,七嘴八舌,七手八脚打救小云,替她检伤,其中一个叫来儿科医生父亲,那中年男子提高声线:“所有无关人员请即时离开”,解开血衣一看,医生即时说:“状甚恐怖,实则无碍。只是皮肉,没伤到筋骨,大幸。” 但是医生口中轻伤在一般人尤其是母亲眼中都是重伤,云妈颤抖:“天呀,拇指几乎脱落。” 医生说不用缝针,洗净伤口后用医疗万能强力胶黏住,然后加蝴蝶型胶布,再穿上胶手套。 “三五天任何医务人员就可以拆除。” 就那样。 小云醒来喊痛,云妈连忙给止痛药及鸡汤。 小云第一件事问:“幼幼呢。” 云妈眼前一黑,真的,大女儿呢,怎么不见她?云妈觉得活不下去,心头绞痛。 身后忽然传来悠悠声音:“妈妈,我在这里。” 这句话救了母亲一命。 母女三人搂在一起。 小云注视姐姐,她像没事人似,已经换下血衣,梳洗过,面孔像纸般雪白,但神情平静。 云妈虽觉蹊跷,但她已不欲追究。 悠悠上前握住妹妹手亲吻,“伤口多深?” 云妈松口气,这样形容:“足有半公分,像鸡肉切开,白色,没有血。” 小云啼笑皆非。 傍晚云爸回来,母亲什么也没提,小云把真相瞒着妈妈,云妈又瞒着丈夫,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专家。 唯一的得益仿佛是悠悠,她终于清醒过来,知道世上有些事,不可挽回。 十六岁的不羁任性已经连累家人。 过两日,一家四口照计划前往飞机场。 旧居仍然留着,以防万一两个女儿都不习惯要回来,雇着钟头女佣每周两次打扫。 云爸唏嘘:“根本无从计划生活,你看,忽然举家齐齐出门……” 云妈用手抚摸丈夫背脊,“是,是。” “本来等两个女儿大学毕业,叫她们到我公司学艺,现在,我不再想未来……” “是,是。” 每朵乌云都镶有银边,父母感情本已疏离,没想到因这次灾难,两人反而回复有商有量,诸多抱怨是父亲,云妈只说:“现在我才知道,一家人有饭吃,又全在一起,即是幸福。” 抵达飞机场,看着行李送进运输带,座位划妥,稍候一会,便走进检查区。 父母与姐姐已经走入隔离区,小云抬头,忽然看见一个人影,她内心震荡,不顾一切,丢下家人,奔出大堂,云爸在她身后大叫:“小云,你往何处”,她听若不闻。 小云在大柱后找到那人。 “川哥。” 川流轻轻转出。 他英伟如常,左脸颊上贴着胶布,略为憔悴,却急问:“小云,我特地来看你伤势如何。” “我没事。” 小云用手抚摸他腮帮,胡髭渣有点扎手。 川流看着她微笑。 小云忽然冲动地说:“川哥,不要紧,我年纪够大必定嫁给你。” “哇哈。”川流如此反应。 这时,飞机场警卫已经追上,“小女孩,你爸妈着急在里头等你归队。” 小云跳高吻川流脸颊,唇却碰到他的嘴角。 警卫拉着她走。 云妈质问:“你跑到何处去?” “我以为丢了银包……” 小云轻轻抚摸嘴角,第一次接吻。 十多小时飞机航程,吃了又睡,睡了又吃,世上有许多可怕的地方,飞机舱居首,试场是第二号,产房三号。 小云凝视姐姐,她闭目休息,外表平静。 真这样吗,当然不是,小云知道,她姐姐幼幼,心里某一处已经死亡,永不复苏。 自此以后,悠悠再也不是一个健全的人。 直到她九十岁,缺了那一角,还是补不回来。 在飞机舱,小云看到云爸握住云妈的手,这倒是意外之喜:爸回头,妈又愿意收留他,华裔女性真正伟大。 小云十分喜欢英伦。 一家人住在女子中学附近一幢住宅,但悠悠选择住单人宿舍,云爸显然很会赚钱,这笔开销非同小可,幸亏他游刃有余。 小云欣赏英人低调娴静,除出在足球场,没有大不了的事,那环境叫她专心读书。 个多月后一切安顿下来,云妈想多照顾女儿一段时间,云爸忽然不愿回工作岗位。 他说:“我俩恋爱结婚,原本相爱,你看我自学徒升为厂长、合伙人,你任劳任怨,是个贤妻,婚后三年,悠悠出生,你开始冷落我,坚持喂人乳一年,亲手育女,不敢假手他人,这女儿似寄生虫,日益白胖,漂亮似洋娃娃,可是生母黄瘦憔悴,不复旧观,好不容易悠悠上幼儿班,嘿,又添一名,历史重演,这个索性叫哭娃,哭时嘴巴比面孔大,唉,又捱好几年,我大部分时间索性放厂里——所有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哭娃,不敢返家,每天看你仆心仆命为孩子,渐渐不忿,她俩资质奇差,在所有兴趣班里表现恶劣,努力学习,一无所得,但你孜孜不倦,苦心孤诣,啊,其志可嘉,其情可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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