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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本来父亲与母亲结婚,是为着追求更美好的感情生活。

  可是分手之后,发觉失败的婚姻除了带来破碎的心,还带来一大堆同父异母、同母异父的孩子,他们都需要供养关怀,于是无论在时间或经济上来说,都比以前更尴尬逼切,使他们透不过气来。

  人在劳累辛苦的时候,脾气特别坏,性情特别躁,火气特别大,这两对男女时常吵闹。

  你说这是为什么?真是乌搅。

  第一代结了就不离。第二代又结又离。到我们长大了,索性采取朋友关系,干脆不结婚,又何用离婚,最妥。

  看到他们都怕。

  祖母说:“是不是活该呢,一笔糊涂账,自己的女儿丢下不管,去对着别人的孩子,还三个之多。”她始终不原谅母亲。

  她也不帮父亲:“现在一份粮养三个孩子,弄得精疲力尽,小琪的大学费用不知在何方,都十六岁了,提也没提过,怎么,随她自生自灭,抑或中学毕业去找工作?”

  祖父说:“不是已决定由我们送去?”

  “幸亏只此一回。”

  祖父说:“他即使有余钱,也得挂住两个小的,那边那个也是厉害脚色,怎么一月给他花半百万来教育小琪?”

  “小琪不是他女儿?”祖母气,“父亲不理,母亲也不理,说起来两家都门面堂煌,实际上败絮其中。”

  不过祖父还是帮我取来加拿大大学的章程。

  我感动落泪,谁不想留学?念完大学,才有资格争取合理的工作岗位。

  嘴不说出来,心捏着一把汗,以为无望,却又获祖父应允,喜出望外,忍不住哭了。

  祖父说:“可怜的孩子。”

  林叔叔的大孩子叫彼得,母亲说他很顽皮,早在十五六岁就有女朋友,读书不用功。

  他常常打电话来约我。

  “小琪,出来看恐怖片。”

  “小琪,我教你滑水。”

  “小琪,爹带我们包厢看跑马,你也一起来。”

  祖母知道林彼得的身份之后,大吃一惊。

  “这算什么?”老人家大叫起来,“这怎么可以?这不是乱伦?”

  “怎么会,”我说:“我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怎么没有?他父亲目前等于是你的继父,要是他父亲同你母亲生下一儿半女,新生儿叫他哥哥,叫你姐姐,所以你们也是兄妹!林家的人,你离得越远越好,”祖母厉声说:“况且那个孩子!挺不成才。”

  为了使老人家放心,我马上说:“是是是。”

  “什么世界!”祖母悲愤了。

  真复杂。

  这还不算呢,我有个同学,她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连她五个,没有一个同姓,不是亲眼见,真不相信有这么戏剧化的人生。

  离婚的后遗症慢慢在第三代显露出来。

  林彼得同我通电话时说:“小琪,你老妈怪怪的,你则很可爱,喂,你打算往哪处升学?”

  我小心翼翼的说:“还没决定。”

  “是你爹供你?”他竟然问。

  我生气,“我自己也有父亲,何须劳动你父亲。”

  他轻蔑的说:“我爹说他老婆把钱捏得好紧。”

  “他是律师,他赚得动。”

  “我爹说他早发霉,所以你妈才离开他。”

  “你才发霉,你一家子都发霉,林彼得,你以后不必找我,你好是非,一张嘴不停,活像令尊大人,非大丈夫所为。”

  “喂,喂!”

  我挂上电话,气得想哭。

  祖母说得对,姓林的人,离得越远越好。

  林叔叔一次送我回来,一时忘形,叫祖父母“伯父伯母”,祖父朝他翻白眼,拍上门,骂声“神经病”,“都天下大同了,混他的账,啥人是他伯父!”

  我忍不住笑出来。

  难怪,媳妇的男朋友,叫他伯父,难怪他不肯应。

  母亲近年来打扮得很厉害,粉擦得很厚,衣服穿得很时髦,常常换发型,而且留着刘海。

  继母说过:“小琪那个发型,她也那个发型。”

  继母不喜欢母亲,她对她不止有微言,她对她亦然。

  一次母亲的肝出毛病,发炎,在家躺了大半个月,因为得到充份的休息,反而丰满起来,继母也有话说。

  ——“不是什么地方修补过吧,何须躺那么久,不过再次出山,毕竟年轻了,四十出头的人,真不容易,小琪一结婚,她就是人家的丈母娘,小琪生孩子,她就是最美丽的外婆,真不容易,保养得真好。”

  我一个字也不敢学给母亲听。

  父亲假装看报纸,头也不好抬。

  我冷眼看着他们,这是何苦呢,做人已经够累了,他们还缠在一堆!见面时故作大方,背后相互攻击。

  继母巴不得我把是非学给母亲听。

  如果她不是我妈妈,我也许会这么做,但她是我妈,我爱她,不忍她不高兴,所以忍着不讲。

  有两个妈妈,以及两个爸爸,貌似热闹,实际上三个和尚没水喝,孤独得要命。

  林彼得也寂寞。

  他生母与丈夫闹翻后就天天摸着十三张麻将牌,死人也不理。

  父亲则只会给钱他花,他不要也不行,这是他爹唯一的赎罪途径,他不接受,就是不孝,逼他爹内疚一辈子,所以他得尽情的花,拿着金色信用卡买买买买买,用个落花流水。

  每个人都有他的内心世界,略加了解,每个人都有本苦经,都值得原谅。

  彼得顽皮、嚣张、不用功,固是事实,但稍后一次经验,使我改变对他的看法。

  我与同学去看演唱会。

  排队入场时有几个小阿飞钉牢我们,半调戏半打趣地逗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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