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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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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同小杨说有人请她拍电影。 “好,”小杨说:“你要发财了。” 她要价很高,订明在影片中不暴露、不接吻、不拥抱。不剪长发…… 灯光师笑问:“呼不呼吸?” 我即时丢过去一个眼色,叫他住口,小女孩有时不欣赏幽默感,使起小性子来大家尴尬。 电影界有天下最麻烦的人,自问没有三分能耐,不要去淌那个浑水为妙,订明,订明有什么用,一吵起来弱方名誉受损,所以还不是暗吞。 嘴里一个版本,做起来又另外一个。他们也有苦衷,投资实在太大,风险强劲,本刊扯平已经不算差,令人不得不全力以赴,每个岗位都不是人做的,去到最尽,迹近拚命。 表面上那么风流潇洒的一个行业,背后血泪斑斑,现在小小的安琪也要投身进去。 美容师在帮她刷着头发,梳松一点。 当然,有机会谁肯不去,做模特儿至多一小时数百元酬劳,真正的钱,要在电影圈里赚。 “会演戏吗,你。” “可以学。” “讲天才的哩。” “我的工作态度好。”她呶呶嘴。 她的面孔如一只透明的水晶梨。怎么会有这样可爱的人,我常常纳罕她母亲是哪一国的天才,养下这么一个女儿,羡煞旁人。 也不是个个女孩十六岁时都这样,不过真的美的居多,十八无丑妇。 不由得悠然,思潮去到老远,多年前,我也做过少女,收过鲜花情书,谈过恋爱,穿过短裙,为什么这样遥远,似没有发生过? 现在走路总是佝偻着背,满面倦容,其实并没有做什么苦工,这倦意像是自心中透出。 而安琪她们这种年龄的女孩,即使一夜不睡,也还是精神奕奕。 记得当年无穷的精力都付之流水,没有好好利用,到如今,榨一点力气出来也不容易,只觉腰酸背痛,肌肉疼痛,最好第二天不用起来,寿终正寝。 所以喜欢看到安琪,借一些光,借一些力。 也许传说中的脏老头子并不是那么脏,也许他们也只与我们一样,想接触到失去的光辉,弥补一颗老心的苍茫…… 安琪摆着姿势,小杨开了风扇使劲的吹,她身上的一条圆台面裙子飞起来,露出圆润的大腿,这是玛莉莲梦露在七年之痒那部电影中的经典镜头,被抄袭过一千次。 呀,那时候的美女没有智慧,但八十年代的小小安琪儿却懂得照顾自己,厉害厉害。彩衣换一件又一件,什么扮褂在她身上都好看。她不生个做作的人,在她心目中,我们是上一代的长辈无疑。 一次与她谈公事,顺口叫客冰淇淋,侍者送上来时被她见到,她可乐了,哈的一声,指着冰淇淋说:“你也吃这,——”仿佛人过三十,已经不再有资格吃这种食物似的,我啼笑皆非,幸亏她亦知道过份,立刻住口,不再继续发表意见。 有时真想问问她:喂,安琪,咱们是不是老妖怪?又怕她童言无忌,说出老实话来,那时我们下不了台,哭又不是,笑又不是。 她跑来蹲我面前,“累。倦。昨夜没睡好?” 我抚摸她的长发。 小杨大声说:“今日到此为止。” 安琪欢呼,去换衣服。 她洗掉化妆出来,同我说:“夫人,有没有空,我同你去吃茶好不好。” 我很意外安琪通常来无踪去无影,见我们只为公事,谁也不知道她私生活如何,今日提出约会,我受宠若惊,自然立刻答应。 我这次没敢叫冰淇淋,大抵喝黑咖啡没问题吧,真怕了她。 她喝桔子水一本正经的同我说:“我恋爱了。” 我看着她。 她一点也不像在恋爱,并没有那种云里雾里的神情,使我这个搅恋爱箱的夫人困惑。 我说:“你的意思是,你已找到男朋友,”“不,我肯定在恋爱。”她孩子气的说。 我还是不相信。 “但他会妨碍我事业的发展。” 我说:“毫无疑问,你的时间宝贵,而谈恋爱正是最浪费时间的一回事。”“他是一个很可爱的男孩子,失去他,以后未必找得回来,”“那自然,所以你要立刻作出抉择,有所牺牲。” 她看我一眼,“你都不同情我。” 我笑,“你并不需要同情呀,”“他是个很好的男孩。”她轻轻叹息。 “那是一定的,你看中的人不会错。” “你怎么知道?”她睁圆双眼。 “我对你有信心。” 她沉默下来。 过一会儿又问:“你怎么不问他是谁?” 我耸耸肩,“如果你想我知道他是谁,早就说出来。” “对,”她说:“你好聪明。” 哈哈哈,我心笑得歪倒,她赞我聪明,唉,这小孩。 她显然也有点烦恼,托着腮在苦苦思索。 这个神秘的小女孩,我始终不知道她三顿饭在哪里吃,衣服谁人帮她洗,有份佣人做家务。 打开窗户说亮话,“你若问我的意见,我就说,先把工作干好再说,私人感情免谈,况且有那么多人喜欢你,也足够弥补。” 她没说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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