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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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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好开口:“人与人之间得很难有所交通,我们失败,但有许多同样的情况相陪,父母、夫妻、兄弟姐妹……你何必耿耿于怀?” 她终于知道整件事无望了,忽然饮泣起来。 我说:“你再下去,父亲会以为我又得罪了你,为我你要停止流泪,请求你。” 她吃惊的仰起面孔来。 “也许是我不好,连我亲母也不喜欢我,”我说:“很多孩子,虽然父母离了婚,仍然可以成为完整无缺的人,只有我一人心有无可磨灭的阴影。” 后母红着双眼,我觉得我已经说得太多。 这件事后,我仍然进出这个家,如一个陌生人。 连后母都终于放弃。当我申请到大学,预备动身的时候,当真松了一口大气,相信如释重负的人还有父亲与后母。 这便结束我童年不愉快的经历,十年弹指而过,我终于可以出去闯新天地了——靠父亲的经济支持,他与我之间的恩怨,一言难荆。 女佣帮我收拾行李。 一只旧箱子内放着我小时候所有的派对裙子。 最小的一件只适合三岁女童穿着,却一般的镶看白缎边、蝴蝶袖,我把它抢在手上。 我清楚地托得那一年我生日,母亲替我举办生日舞会,一只大蛋糕上点着蜡烛,吃得满嘴奶油,坐在父亲的膝盖上拍照,母亲嚷着:“我呢我呢,别忘了我!”于是父亲左膝坐我,右膝坐母亲,多么幸福,多么美丽的一幅图画。 现在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但是边回想,面孔上的肌肉松弛下来,神情温柔,我把裙子搂向怀中,发誓它会跟我去美国,跟我直到、永远。 我堕入童年的梦境中,靠着箱子,彷佛像把自己的身体挤进去,挤进去,回到十多年前,当父母还在一起,相敬相爱的时候,箱子里藏看一切美好的东西,我后母不知道,那时没有她的存在。 我叹口气,挣扎着站起来,猛然回头,看到后母站在我身后。 我并没有像往常地露出厌恶的神色。 我让她看裙子,“美,是吗?”我平静的问。 “太美了。”她顺手接过。 我顺口的说:“比你的婚纱更美。”我再不需隐瞒什么。 她忽然说:“不,并不见得,我的婚纱也很美。” 我一怔,大慨她也知道不需要虚伪。 她说:“有两种看法,心媛,爱不止有一种,你父亲爱我,不错,但是他也可以同时爱你。”她的声音很坚决、很爽朗,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我微笑,并没有被她吓倒,把小舞衣折了折,放入箱子。 “可以吗?”我反问:“一个人有那么多爱吗?” “你太过爱父母,老是希望他们陪你共渡一生,心媛,但是他们有他们的路要走。” 我讶异,她跟我吵架?她从来没有跟我争论的习惯,我不相信耳朵,通常她只是虚假的微笑,不参予任何意见,静静的待好戏上演,现在怎么会有吵架的诚意? “你父母已经无法住在一起,他们的感情破裂——” “因为你!” “因不因为我有什么分别?”她忽然拔高声音,“你这个蠢材,硬是把上一代的恩怨拉到自己身上繁殖,为什么?为什么!”她居然抓住我肩膀来遥 “为我的母亲报仇!”我喘息地答。 “你的母亲不知多逍遥自在,她过腻了家庭主妇刻板沉闷的生活,庆获新生,何劳你替她复仇?” 我明知这是事实,抓不到任何籍口,怔怔的发呆。 “蠢材!没有见过比你更蠢的人,埋葬十年愉快的童年,不肯自蛹间走出来,就是为了一件子虚乌有的事。” 她喃喃的骂。 我说:“现在我要走了。” “希望你抛下此间一切不如意,”她嘘出一口气,“出去看看美丽的新世界。” 我关上箱子。 屋子里很静很静。 我转头说:“你知道吗?我们从来没有这样说过话。” 她也一怔,随即笑,“可是你从来不搭腔。” 我指着她,“可是你也从来不说心中的话。” 后母耸耸肩,“至少我们现在可以吵架,算不算是跨前了一大步?” 我凝视她。 那不过是因为我要走了,她也知道我永远不会回头,所以解除了威胁性,因而轻松起来。 我说:“我也很替你难过,后母不好做,不能打、不能骂、不能教,十年就这样过去,你有没有后悔的时候?” 她含笑,“有麝自然香,何必当风立。” “父亲会闻得到。”我也笑。 那是我们唯一的对答。 之后联络到母亲,她答应来接飞机,与后母通了很长的电话。我看在眼内,的确认为自己蠢,她们两个女人之间并没再存芥蒂,我却直为母亲不值,十年。 上飞机的时候我并没有说什么。 后母也跟我一般倔强,不再讨好我,至于父亲,他双目润湿,知我不会再回来,紧紧握住我手。 我低声同他说:“你得到一些,必然失去一些。” 他没有出声。 我与后母始终没有和解,但是并不重要,生命又长又臭,前面的道路千万条,过去的风景不必留恋,无暇回头,已属过去。 而我,比什么时候都寂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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