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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我不走……你要我说几次都成……我会留在这世上,所以你不要再自责了,别再哭了好不好?”

  真的吗?真的吗?就算不用跳祈福舞,就算他病得极重,他也不会离开她吗?

  “不会离开你……你要我怎么舍得下你呢?我若走了……留你一个人……我怕会出事……”

  原来,他知道了就算有祝八她们,她还是一个人;他也知道如果他不见了,她心里的那个小房子里会变成一个没有住人的废墟。

  他不走了!

  “我不走了……我就一直住在你心里,等我病好了,咱们就当真夫妻,你说好不好?唉,我把你眼泪擦干了,你又流,是存心折腾你自己的身子骨吗?”

  他的声音愈来愈远,最后化为天边的光,再也不闻其声。眼前,红色变成黑色,身子一落,她张开眼睛。

  好痛。

  眼睛好痛。

  细长的美眸痛到只剩一条缝,不由得摸了下眼睛,好肿——

  口舌好燥,她慢慢坐起身,觉得全身骨头好象酸了很久,想下床喝水,却发现西门恩和衣睡在外侧。

  她吃了一惊,赶紧拉过自己的棉被盖在他身上。怎么连被也没盖的就睡着了?他死灰的脸色上充满疲累,指腹小心翼翼地碰触他削瘦过度的脸颊——

  还好,还有温度,憋在胸口的气吐了一半,心里又有点害怕,慢慢移到他的人中之间。

  他还在呼吸,气息虽然极弱,但……还活着。

  她露出感激的笑颜,顿觉口舌更燥,小心地越过他,爬下床。

  门窗是关上的,没有光从薄窗透进来,那就是入夜了。她回头看他一眼,他完全没有被惊醒,像睡得好沉,是什么事让他累成那样?

  她安静无声地倒了一杯温茶,啜饮之前,忽地瞥见摆在柜上的鬼面具。

  记忆忽地如潮水涌进她的体内,杯子滑落手间,滚到桌上,奇异地没有惊醒西门恩。

  在上台跳祈福舞时的那一刻,她满心期待,期待就此结束他的病痛。她虽不是正统巫女,却希望神明能接受她最真诚的祈祷……她完整的记忆只到这里,接下来只是片段她想跳,眼前却是乱七八糟的颜色,她被人抱下台了——西门笑抱她入轿的时候,她听见了!听见了!

  “所以……我没有跳完。”双掌开始紧握,瞪着那张鬼面具。“祝八,你们当真这么恨他!”连一点点机会都不肯给吗?让她服了药、让她失败了、让她错过了一年内最好的吉辰、让她……变成鬼,这就是她们要的吗?

  指甲紧紧掐进肉心里,一时之间只觉得所有的期待都空了。

  “难道十几代莫名其妙的恨抵得过你们的妹婿吗……”怨恨一点一滴地窜进心里,一直膨胀再膨胀,这是第一次她容许自已产生怨念,她的目光从鬼面具慢慢移到铜镜前的簪子。“啊,是啊,她们从不当我是妹妹,自然对他也不好了。那为什么我要对她们好呢?”

  双腿开始移动,走到铜镜前,低头瞪着那簪子。心里好恨好恨,姊姊死了,世上唯一能解咒的人没有了,他的病药石无效,而留下的祝氏一族不是普通人,就是她们嘴里的恶灵,谁还能救他?

  这样子欺她,她们觉得很得意吗?她们知不知道他病在旦夕,万一……万一拖不了今年,就剩她一个人,她要怎么办?

  心里的恨好饱满,没有发泄的出口,她不甘心,拿起那只簪子。簪子的头是镶金的龙凤,尾巴却是又尖又利,这是西门笑让她入门时,送她的见面礼之一,现在总算派上用场了。

  “你们要他死,为什么我就不能要你们死呢?”她恍惚地喃喃自语,在腕间比划了一下,像在估量要划多大的口子,流多少的血,才能害死一个人……

  她腕间有一条好旧的疤痕,像被咬过,她自己却一直不记得这伤疤是哪儿来,她问过姊姊,姊姊也推说不知,族里的人都传说是她自己咬伤来害死人的。

  现在,她终于可以记得她的每一条疤将会害死谁。

  “祝六、祝八或祝十,谁死都可以。”她偏着头,微微用力,蜜色的肤被刺得有些下陷,却还没有血流出来。

  她突然想道:“对啊!要当场看,看她们鬼哭神号,那才好。”那种快乐无疑会比现在多,就像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仇人因自己而亡。

  她微笑,紧紧握着簪子,取出干净的夏衫。夏衫是粉白色的,上头绣着黄色的图案,穿起来虽有些单薄,却着实比以前她整年穿著厚重的冬衣要凉爽许多。

  房内,絮絮嗦嗦的声音轻轻响起,只有铜镜烙进她穿衣的景象。

  镜中,握着簪子的双手拉好颈间的领角,蜜色的脸微微抬起,露出暴凸的大眼;嘴角咧在耳边,极红,双颊底色是黑的,上头像是涂乱了不同的颜色,有一点点的泛青,连带着,连黑白分明的凸眼也黑中泛青——

  就在铜镜照到的那一刹那,她又低头不经意地跳出镜中的倒影,拿起鬼面具戴上。

  她的视线终于落在铜镜上,看着鬼面具上的暴眼血嘴,青色的颜色若隐若现地闪烁着,让她的黑眼格外奇异。

  她满意地走到门前,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着床幔后一动也不动的身影,但瞳仁里一直是黑色的,映不进那极虚极瘦的身影。

  “我马上回来,等我喔。”她的视线又掉开,像在自言自语。

  然后,门轻轻地被合上了。

  夜深沉,府里空空荡荡的,没个人。

  双足踩在地上,却没有落在地面的感觉。身子极轻,连夏风轻轻吹起,夏衫微飘,连一头没有绑起的长发都飞得好张狂。

  连轻风偶尔停了,翘发仍然飘扬在空中,她未觉,只是一步一步地走向客房。

  “头一个是巫女……最后一个是恶灵,流了血,带来不幸与痛苦……”她轻轻唱道。

  快近客房时,她突然停步,回头看着无月的夜。

  “谁在跟我说话?”谁一直叫她不要哭?她没有哭啊。真怪,是自己多想了吧,耳朵听进的声音好模糊,她不要理了,走进院子,客房就在眼前。

  露出的笑容藏在面具之下,她手握着簪子,就停在窗子的面前。

  会是谁先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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