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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整间雕版房相当凌乱,墙上悬挂一排雕刻刀,很眼熟,是当日无盐雕版房里所有的雕刀,角落是各罐颜料。面墙的桌上是一块块分解的木板。而她的那张草图发皱的躺在桌角,显然被人前后研究过多次。

  “为什么?”无盐喃问。

  “十二姑娘──”胡伯敏的脸色像是数日未眠,青髭生于下巴,甚至从他身上发出一股异味。

  “你是雕版师傅,不是吗?”她痛心道:“我真以为你──是个好的雕版师傅。”就算拿到了他的彩版画册,仍然抱定只是巧合,即使上头的图案与她的草图雷同,她依旧倾向于相信他。好不容易。她遇上了一个可以分享版画经验的同行,而他却做了这种事!

  “我──”胡伯敏神色闪过多种,最后试图挤出扭曲约笑意。“你是雕版奇才,怎么明白我这种小小雕版师曾做过的挣扎?从小,我就喜欢雕版,付出的心力必定胜你数倍,但无论如何多努力,也只能当个雕版插画的小师傅,我钻研雕版,但却从未想过版画之中也有彩版,我胜人能雕能画,却依旧还是个小雕版师,但你不同。”他的双目通红却炯炯发亮,急步上前。

  “你不一样。你的巧思令我折服令我妒忌,我们同样是雕版师傅,却拥有不同的机运。但你要想到,你是天才,却也是不折不扣的女性,成就终究有限,倘若你的夫婿也是个雕版师傅,那结果会不同。你我的名字会流传在版画史上。”他伸手欲执她的手,却遭她避了开。

  “我们?”她皱起眉。

  “你年逾二十了。不是吗?纵然再有成就,一名女子最终还是需要丈夫,而你已非清白之身了吧?”他眼里闪着狂热,是对版画的狂热。他注意过那姓龙的男人看她的眼神,难以置信的独占欲,她要还有清白,那就见鬼了!

  “我的人是给了龙天运。”无盐忽然微笑。“不论我是不是嫁给一名雕版师,都无损我雕版的能力。胡公子,我不是来兴师问罪,只是无法明白你的所作所为。如果你愿意,你大可来讨教,我愿倾囊相授,纵是你自个儿开派别,我也不在乎。如今,说这些都是白费了。我只想告诉你,过不久。你会从版画界消失,没有胡派没有胡伯敏这号雕版师。”

  “你要报复我?”他抽气。“明明有好处的,为什么你不肯?你要愿意,你也可以再同那姓龙的藕断丝连,你可以让我戴绿帽子,只要你我同心在版画之上,你可以保有你的情人。也能在版画大放异彩,何乐而不为?我会画会雕,远胜任何雕版师傅,我可以画,你可以雕,这有什么不对?”这是最好的组合了。她不懂吗?无盐依旧是笑,从地上拾起他新出炉的画册。她直视他。

  “我从没说过我只会雕。冯十二会雕会画,”她看着胡伯敏愀然变色,平静道:“还会印。我的作品由我雕、由我画由我印,我不需要任何人来辅助我。我没打算毁掉你,但如果你再仿我的手法,迟早你会成为一个什么都雕不起的雕版师。”

  胡伯敏心中默然。

  “你的作品我看过了,”她摊开来对着他,确定他的眼停在她的版画上,才锵铿有力地说道:“粗糙凌乱,没有美感,甚至连精细都谈不上,现在你的版画是新奇,过了一段时日会成为劣品。”事实上唯一可看的首幅山水画,初看时确实很生气,现在却觉他相当的愚蠢,蠢到不愿再气。

  “我──”他被无盐的话刺痛了。他缩了缩肩,沮道:“我──再怎么分版,还是分不出那种感觉──”他小声的说道。

  “那是当然。你只拣现成,不走我曾走过的路。如果你真喜欢版画,那就请不要污蔑它。”

  “你──你懂什么?”他恼羞成怒。

  无盐轻哼了一声,神态是全然的认真。“你曾问过我,我雕刻的器具有哪些,我尚未回答完。”她的十指并伸面向于他。再道:“良工,手指皆工具,指肉捺印者别指甲。指尖有别于拇指,除用刷子外,指肉捺印会有柔和之效,指甲则挺硬,色彩亦是深浅不均,由此别出各种色调与阴阳向背,淡淡浓浓、篇篇神彩、疏疏密密由此而生。我之所提只是其一,是我多年来尝试下的成果,你可以思考,但不必全仿,仿之则失真。版画的世界不会只限于此。你好自为之吧。”

  他诧然。“十二姑娘──”

  “我只能言尽于此了。”无盐摇首:“再多的,只能由你自个儿领悟学习了,怜儿,咱们走吧。”她不待胡伯敏说话,先行离开胡府。

  “如果是我,我会要他得到报应。”龙天赢追上她,说出自个儿的看法。他的说法还含蓄了些呢,要谁敢偷他最珍贵的东西,他会要对方求生求死皆不能。

  无盐不耐地瞅了他一眼。“可惜我不是你,十二皇爷。你尽管去报复吧,报复每个对你不利的人,我只庆幸遇上的不是你,而是龙天运。”她上了马车,龙天赢愣了会,见钟怜悄悄掩嘴笑着,他忙跳上了马车。

  “你庆幸?我倒为皇兄感到可怜呢!”经此一回,要他痛下杀手也下不了了。

  也罢!宫中尚有康王顶着,就算皇兄不能当皇帝又如何呢?

  金壁皇朝没了皇兄,江山依旧未变,既是如此又何必执着?龙天赢的目光调至无盐不出色的容貌上。坦白说,他所遇过的女子真的没有像她一样,多半是等着他,将全副心思搁在他上头的温驯女子,他感到满足而理所当然。

  如今,并不是说他认同了她,而是──有点感到新鲜吧!

  无盐女得帝而毁之──他想,他懂其中的含意了。

  “但,我还是同情皇兄。”他喃喃道,接受了无盐女飘来的一记白眼。

  ***

  半夜时分。

  一名男子悄悄地行进到雕版房外。

  他的眉头深锁,轻步移至主房窗畔,侧耳倾听里头轻浅的呼吸声。

  他的面容痛苦而犹豫,随即咬牙轻推雕版房门。

  通常,这个时刻他的主子在睡,而冯无盐则习惯地到雕版房雕刻。

  房门一开。

  他的目光立即锁住中央紧闭的房门。他相当了解她的习性,有时怕吵醒了他的主子,所以阁上二者之间相连的门。他的眼又调至背对他的女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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