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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老刘看了大伙一眼,又说:“我记得很清楚。在老爷把希裴小姐的遗体运送回来准备下葬时,那天少爷并没参加棺木下葬的仪式,人也不知跑哪里去。我们找了一天,最后还是定桀少爷在希裴小姐的墓前发现他……在扒坟。那晚天气很好,但少爷一身湿淋淋的,汤老爷和我闻讯赶到的时候,我亲眼看见少爷的十指指甲断裂,泥混着血,拚了命地挖着坟上的泥。我见了不忍,想靠近劝他……少爷猛然捉住我的手,我还记得他的力气大得惊人,他声嘶力竭地朝我泣城:‘老刘,你来帮我。他们不信希裴没死……你来帮帮我,帮帮我……不然,别让他们把我抓回去,我会证明,证明躺在里头的不是希裴,她没死,我听见她在叫我……帮帮我,算我求你,求你!’。可是,我只是个小小的佣人,压根没法子帮他。”老刘红着眼眶:“旭日小姐,你会瞧不起老刘吗?”

  “怎么会呢?”韦旭日小声地低语:“您是好人,但您的能力也有限。刘伯,按着呢?他被带回家了吧?”

  “是啊。定桀少爷打昏他,足足打了十多拳,璋云少爷才不支倒地。下次你仔细看,他的右边嘴角上有个小疤,就是定桀少爷的戒指划伤的。后来人是带回家了,夜里也不再喊着要扒坟了。原先定桀少爷给他服用镇定剂,后来不知怎么的,璋云少爷自己找到汤老爷私藏的洋酒,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成了醉生梦死的酒鬼,没酒喝就闹得全家鸡犬不宁,最后还是定桀少爷关起门跟他私下说出真相——希裴小姐压根不是车祸,是……是有人存心要她死,在车上放了炸药……”哽咽停顿半晌,才继续说道:“本来汤老爷没告诉他真相,是怕他受不住刺激。哪知,少爷知道后,沉寂一晚上;我就守在他门外,怕他做出什么傻事来。没想到隔天一大早,少爷一出门就是要找定桀少爷。从希裴小姐死后,少爷是头一回这么清醒……他要定桀少爷帮他戒酒。五个月的时间,我亲眼目睹他戒酒的过程!”老刘捉住韦旭日的手,老泪四溅激动得很。“你不知道,他……他一犯酒瘾,就拿水果刀割自己的手臂、狠咬自己的肉……我,我都看不下去,好几回想偷拿酒柜里的洋酒给少爷,可是一见到希裴小姐的坟,我……我……”

  “我知道。我知道。”她拿着手帕给老刘擦着眼泪。“我明白您的心意。”

  老刘用力吸吸鼻子,总结道:“后来,少爷的酒瘾终于戒掉了。他放弃学业,利用花家的特殊管道追查凶手,一年后在墨西哥找到两名当初在希裴小姐车上装炸药的美国人。过程我并不是很清楚,只知道那两个老外的事业因花家而破产,所以……总之,希裴小姐生前爱花爱草爱马儿就不爱杀生,少爷多多少少也感染她的性子。自她死后有几回我发现在她的填上铺洒花瓣,生前她是药罐子,身上的药味哝烈,是少爷替她做的花香包,味道就跟坟上的花瓣味是一样的。夜晚,我看见他守着希裴小姐的坟,直到希裴小姐满十八,他就再也没去过那坟了。”

  “十八?”汤姆吸吸红通通的鼻子。原来酷得跟冰块一样的璋云少爷的爱情遭遇是这么教人心酸。

  “是的,当年他们讲好的,一等希裴小姐十八岁,少爷就要娶她过门。哪里知道,还差三年就……旭日小姐,你要去哪儿?”

  “我……我去找璋云。”她的十指扭缠着,泄露出不安的情绪。

  “不太好吧。少爷想静静,万一你去找他……”

  “呃……”她露出羞赧的笑容。“没关系的。璋云人很好,不会对我怎样的。”她提着裙子往先前的路走去。

  人很好?老刘皱起眉头。这句话显然有待商榷,如果她认识过去九年来的费璋云,她就不敢这么说了。

  “好可怜喔!”汤姆的眼眶里盛满同情。“我还一直当璋云少爷是无情汉呢!北冈、小李、老刘,甚至璋云少爷都有一段痛苦的过去……”他一直以为今天是来野餐的,没想到竟变成了赚人热泪的诉苦大会。

  “是啊,你最幸福了。”司机小李还是叼着牙签。“才二十岁的男孩会有什么悲惨的过去?”

  汤姆面露惊诧。

  “咦,我没说吗?我五岁以前是自闭儿;八岁被圣伯纳犬追进河里,从此惧水;老妈在我十岁那年跷家,一去不回;十二岁我成了流氓扒手,看见老大贩毒被抓,从此洗心革面;十五岁那年公演‘罗密欧与茱丽叶’,从阳台上摔下来,虽然压在罗密欧身上,但也躺在医院好几月;复学后没两天,轮到老爸住院,然后便辍学,然后就接下爸爸在阳宅园丁的工作。为了当称职的园丁,我日夜研究花种,中了曼陀罗一次毒,不是老刘及时送我到医院,现在我已成了一坏黄土。这样子的身世算不算可怜?”

  “璋云!璋云!璋云!”她双手搁在唇边成卷筒式地大声喊道。“璋云,璋云,璋云……”

  韦旭日满足地倾听在风中、在林中传递的回音。

  “璋云,璋云,璋云……”

  “闭上你那难听的声音。”上方响起厌恶的熟悉嗓音。

  仰起头,她终于在绿意盎然的树梢间发现他的身影。

  “我找到你了。”她笑着奔近那棵树,抬起脸蛋喊道:“我回到车上没见到你,就猜你进到树林里来了。别躲在上头生闷气,快下来啦。”

  他冷哼一声,双手交叠地枕在身后。

  “嘻,上头风景好吗?”没半晌,韦旭日从树叶间探出头问他,攀着粗大的枝桠一路爬上来。

  费璋云一怔,瞥见抱着枝桠的干瘦手臂正微头着。想也不想地忙环住她的腰际搂近他身边;幸而树干够粗厚,容坐他们两人,否则这笨丫头就算有十条命也不够捽。

  “你上来干什么?”他躺回粗大的树枝上。

  “我叫你,你不理我,所以,我想上来看看你在做些什么。”韦旭日勾住他的手臂,“嘿嘿”地傻笑。“我很久没爬树了,抆术还不错吧?”她的下巴贴着他的手臂,满足地跟他一块躺在树上头。

  事实上,她爬树的技巧足以令人流下冷汗!他冷淡地忖道。她的双臂力道不足,多是那场爆炸的后遗症——又是一个他害惨她的例子。几乎,每一天都发现一项因他而带来的不幸。

  她的身子骨差,因为那场爆炸;她的双手使不上力,因为那场爆炸;她的情感缺乏,因为那场爆炸;烙在她身子的疤痕,也是因为那场爆炸。

  他害惨她了。他的嘴抿紧。

  “滚下去。”

  “不要。”软软的脸颊贴上绷紧的手臂。

  “树上有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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