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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心情大好,她决定带着玲珑去这安北城附近的山里转转,那天进城的时候她就发现山里风景如画。如今又下了雪,想这山里该有一番别样的风光吧!

  穿着红衣红靴,披着红色镶着白毛的斗篷,兮时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在大雪纷飞的山路上。玲珑索性抱着自己粗壮的熊腿,像个球似的在雪地上滚啊滚的,干净利落地将它所经过的雪地压得结结实实。

  一丫头和一头熊边走边玩来到了湖边,远远地便瞧见湖里站着一个人,还是个比兮时高不了多少的小子。

  大雪天跑到湖边来寻死吗?让兮时好奇的是,这么冷的天跳进结了冰的湖水里,到底是会被淹死,还是会被冻死呢?

  她不禁凑上前去想要看个究竟,这一看竟吓得她手脚冰冷——是他,乜家二少。

  那个几天前还意气风发的少年怎么会这么冷的天跑到湖边来一心求死?她来不及细想,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心想救下来再说。

  她一把扯过他的胳膊,玲珑也滚过来帮忙,又推又挤地将他挪到了岸上。

  “你在做什么?”兮时面对乜家小子的语气近乎质问,一个对她说“穿得鲜亮点,心情也会好些”的人怎么能轻易求死呢?

  见是她,乜家小子的情绪更加激动,“你以为我要求死吗?不!当然不是,我怎么能死?我若死了,老天爷不就得逞了吗?说什么我活不过二十五岁?我偏不信!”

  “谁说你活不过二十五岁?”兮时的心头涌起不好的念头。莫非是……

  “什么神卜如天,他的话就是天命吗?我不信!我不服!”乜家小子一肚子不服,对爹的不服,对所谓神卜的不信,还有……对上天的不满。

  就因为那个什么神卜的一句话,爹取消了他是乜家接班人的身份,爹说乜家的壮大需要持续稳定,不能让一个活不过二十五岁的人做当家人,爹不再让他跟着他四处巡视产业,还打算盖一座好大的院子,让他住进去。爹说他不需要再跟着夫子学这学那,想玩什么就玩什么,想做什么就去做,爹对他采取全然的放任自流,反倒是对大哥、三弟、四弟的课业抓得紧些了。

  随着爹态度的转变,家中的下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原本那些店铺的掌柜、伙计见到他就像见到爹一般恭敬,而如今不过是略打个招呼便散了。

  他的世界在神卜如天的预言下,一夕之间全都走了样。

  “我一定要活过二十五岁,我要告诉所有人,我的命数是可以改变的。”

  于是,他独自进了山来到了这片湖边,因为安北城的那个传说——

  传说这安北城的山壑间有一种鱼,鱼死的时候会流出绚烂的眼泪。鱼泪在湖中慢慢凝结成七色的泪状彩珠。都说集齐七色鱼泪许个愿,愿望便能成真。

  “我一定要集齐七色鱼泪,一天找不到找两天,两天找不到找三天……一年找不到我就找上十年,我定要扭转自己的命数,我要活过二十五岁。”

  他穿着皮衣便往湖水深处走去,完全失去了理智,只想找到鱼泪,许下心愿。

  “你别犯傻了。”兮时走上前想要把他拉出来,她想告诉他,那不过是如天为了领他回去做徒弟所耍的一种手段罢了。

  可她不想说,心底里有个声音告诉自己:只要他做了如天的徒弟,她便不再是寂寞一人了。

  眼睁睁地看着乜家小子陷入冰冷的湖水中,兮时自私地选择沉默,看着他一次次弯下腰在水底里摸啊摸,她的身子也跟着冷了下去。

  她心中那个小小的亮点随着他一次又一次地探到冰冷刺骨的湖水里,渐渐结成了冰块。

  这世上的人真奇怪。

  身为神卜,即便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也会在你面前显得卑微,即便是天下最富有的人也愿意将财富捧到你面前求你化解难违的天命,做了神卜无异于大权在握,可她、如天师兄还有爹,以及一代代的神卜都只想着尽快找到接班人,将神卜之位让出去,可为什么天下人却各个巴着权力不放,连他也不例外。

  “你就那么放不下本来可以握有的权力吗?”她冲他喊着。

  “那不仅是作为未来的当家人可以拥有的权力,还有你的生命所能体现出的价值,你不是我,你不会明白……你不会明白。”湖面上的碎冰扎得他的膝盖生疼,他脸上痛苦的表情却不是因为疼痛。

  “这些年我一直是作为乜家未来的当家人活着,我从来没有跟兄弟们畅快地玩过,大哥有藉卉陪着,三弟每天都有办法让自己玩得好开心,还有四弟……他有他的娘亲宠着疼着,我呢?我有什么?我早早地就没了娘,打记事起每天就跟着爹东奔西跑,学爹做生意,学着如何做一个称职的当家人。现在连爹也不要我了!不要我了!那我该怎么办?我学的那些东西是不是都用不上了,那我还可以做什么?”

  他从未将这些话对旁人说过,为什么告诉她,因为终于有一个人肯认真地待在那里听他说话,而这个人却与他的人生几乎无关。即使是神卜如天跟爹说了他的命数,爹无比悲痛地告诉他,他不能成为乜家未来的当家人,他也不曾流露出半点伤感。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冲爹点了点头,随即便回了自己的房,告诉伺候他的那些下人,他很好,只是不想用膳,不需要跟爹报告。

  他不知道,一旦失去乜家未来当家人的身份,那些下人怎会如从前一般紧张他?

  颓丧地坐在湖边,他对着湖水絮絮叨叨地说着不似孩童的心思,他不知道她在不在听,他压根不在乎这些,他只是想说而已。

  他告诉她爹撤了他的夫子,转而让夫子去教大哥、三弟、四弟。然后拨了一大笔银子让小叔督促工匠们赶建一间偌大的院子。二娘——四弟的亲娘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什么耗费如此许多的银子盖这样大的院子给一个小孩子,怕要折寿的云云。

  他已经被活神仙认定活不过二十五岁了,还有什么寿可折?

  他还告诉她,他曾想和大哥、三弟、四弟他们一块儿玩,可大哥成天围着一个叫藉卉的小丫鬟转,四弟总是跟着他的娘亲跑前跑后,三弟倒是肯和他一块儿处,可惜三弟玩的那些游戏他压根不会玩,连听都没听说过。

  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不为天地所容。就在这时,他从一个老仆人处听说了关于鱼泪的传说。

  兮时眼瞅着爹如何教导师兄,祈福许愿之说听了不少,都是真的少假的多,这个所谓的鱼泪之说,她更是听都没听说过。

  “鱼泪是改变不了你的命数的。”

  她淡然一句却似千斤大石压在他心头,站起身,他亦步亦趋向湖水深处摸去。

  “我知道,可现在的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当人一无所有的时候,即便是一线希望也是活下去的全部动力。

  她一身红装埋在雪地里,眼瞅着他手脚并用地在湖里摸来摸去,就这么过了一天一夜,直到满山遍野传出一阵阵呼喊声:“二少爷!二少爷,你在哪儿呢?”

  “宜寞!宜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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