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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不想一记板栗敲在他的脑门上,言有意疼得龇牙咧嘴。这点她倒是一点没变,还是跟从前一样下手快、狠、准。

  “你这女人,这么不温柔,不贤惠,这可是在清代,谁敢娶你?你这岁数已经够老了,再不嫁,一辈子都嫁不出去。”

  “我嫁不出去,你娶我好了。反正像你这样狗腿的性格,也没女人敢嫁你。”

  “为什么?”他狗腿有什么不好?还不是为了赚更多的钱,让家人过得更好,跟他的女人该觉得幸福才是,“为什么没女人敢嫁我?”

  阿四慢条斯理地甩动着手上的账册,慢条斯理地说着她的理由:“你这么狗腿,要是找到能助你往上爬,大富大贵的主,还不赶紧移情别恋。”

  他在她心里就这么不堪?言有意瞪眼干笑,“那照你这么说,我不应该跟着东家打拼,应该直接接受酣小姐,做漕帮的东床快婿——这倒还省心省力了。”

  “别动酣丫头。”阿四满面笑容顿时换下,正色道。

  看她认了真,言有意反倒起了逗她的心,“人家女孩子家家一片赤诚爱心,我不接受她,不是伤了她的心嘛!”

  阿四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一字一顿地对他说:“你若真心为她好,就不要搭她。否则,我会让你后悔,记住了。”

  她那副严肃的表情言有意从前也很少见到了,好像他触犯了她最重要的利益。从前给她当秘书,自家生意被人撬了墙角,她也只是撇撇嘴,哪里曾这样发狠?

  他赶忙拽回自己的衣裳,打着呵呵,“好了好了,开个玩笑而已,干吗当真。”

  “这事开不得玩笑,你最好当真。”

  话不投机半句多,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言有意赶紧开溜,“没什么事,我先走了,东家还在外头等着我呢!”

  听他提起胡顺官,阿四的目光不自觉地瞥向桌面,“他知道你来找我?”

  “是他要我有话最好当面告诉你——本来我是托了他代我道歉的。哦!还有件事跟你说。”

  言有意挠着头,因为没有满人的大辫子,他时时戴着帽子,总觉得头痒得慌。久而久之,就养成了挠头的习惯。

  “我……搬去东家那儿住了,钱庄开的时间虽不长,但生意不错。他已把欠款还给了信和那边,这几个月也赚了些。如今手头富余了,东家在阜康钱庄的后面买了座宅院,我随他一块儿搬了过去,也好有个照应。咱俩来清朝住的那座小院如今空出来了,是卖是租,你看怎么办?”

  “那院子是我们来这里的第一个家,前有院,后有地,我觉得很是不错。就先放那儿吧!说不定什么时候我还会回去住一阵子的。”她有股预感,总有一天她会回到初来时的地方。再没有他人,只有她一个。

  言有意应着去了。

  他前脚刚走,酣丫头就挤了进来,愣是缠着她不放,“阿四,阿四,你说言有意到底喜不喜欢我?”

  “你最好祈祷他不喜欢你。”

  阿四直直的一句话说得酣丫头“刷”的一下变了脸,“阿四,若你喜欢上什么人,我这个朋友一定千方百计帮你达成所愿,为何你总不希望我和言有意好呢?”

  平日里看着他们俩背着众人有说有笑,酣丫头就觉得奇怪,每次她问阿四,他们在聊些什么,她总会说没什么。她问言有意,他就会拿一句“我们在说你听不懂的话”来敷衍她。

  她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也不是傻子疯子,他们说的话她怎会听不懂呢?这分明是故意躲她,避她。

  酣丫头对此早积怨几分,今日看阿四的反应,她更是起了疑,“阿四,你是不是也喜欢言有意,若是,你大可以对我讲,干吗要用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对我?也太不爽快了!亏我还把你当成我唯一的闺中密友。”

  阿四轻叹了口气,看着酣丫头气急败坏地跑了出去。要她怎么说呢?

  要怎么告诉她,言有意这样的男人不是她这个单纯的丫头凭一时之勇便可以拥有的?

  要怎么告诉她,以她简单的脑筋与言有意这样富字当头的男人是无法相抗衡的?

  要怎么告诉她,爱上言有意没什么不可以,可要想和他过一辈子需要付出的勇气未必是她所能承受的?

  要怎么告诉她,眼前的自己在爱的路上已经败得一塌糊涂,她不希望在清朝她唯一的朋友也落得跟她同样的下场?

  要怎么告诉她这一切的一切……要怎么告诉她?

  阿四最终选择了沉默,默默无语地接受着酣丫头的指责,默默无语地看着她们之间的友情出现隔阂。

  她的默默无语究竟是对,是错啊——

  时光荏苒,转眼冬去春来。

  这一年,阜康钱庄与漕帮联手将卖给洋人的生丝价格翻了一番,本已打算放弃采桑养蚕的农户今年可是过上了难得的丰年,对这两家的东家是千恩万谢。

  这一年,阜康钱庄在各地的支店开到二十多家,布及大江南北。胡顺官拿钱买地做生意,很快聚集起上千万两的财富,他的大名响彻四海,他已成为一方富贾。

  这一年,言有意当上了阜康钱的大掌柜,有了自己的宅院、车马、奴仆丫鬟,在年没能实现的愿望在清朝全成了手边成堆的金银珠宝。

  这一年,漕帮的弟兄分到了前所未有的丰厚花红,个个眉开眼笑,见着威爷直称“财神爷”,见着酣小姐千恩万谢,见着大管家……仍当作没看见。

  这一年,年初的时候酣丫头陪威爷去了南边,将漕帮全权托付给了阿四,两姐妹半年未见,也未通书信。

  这一年,言有意巡视阜康位于各地的钱庄,却总是“极不经意间”遇上酣丫头。

  这一年,每到漕帮重要大会,阿四见着酣丫头不再“丫头”、“丫头”地叫着,她开始随大伙称呼她“酣小姐”。

  这一年,采菊常去寺里许愿,香火钱没少给,签没少抽,送子娘娘依旧没听到信女的心愿。

  这一年,王有龄忙完了公事常常拿出礼盒里仅存的那只西洋人用的高个子酒杯,静静把玩良久,却在夫人进门前再将它摆放回原处。

  这一年,阿四仍旧是漕帮的大管家,仍旧守着她日见清冷的大书房过着她简单到近似萧瑟的日子。

  这一年,除了公事,胡顺官不曾在私底下找过阿四,事实上忙于拓展生意,即便是公事,他们总共也就见了两面,加起来还不到一个时辰。见面的时候,她还是穿着那身男人才穿的青布长袍蓝领马褂,还是爱喝法兰西的红酒。

  这一年,阿四收到的最多礼物就是各式各样的琉璃瓶,那里面装着各个年份的红酒,无一例外全是胡顺官派手下人送过来的,这些都是他从各地搜罗到的珍品。

  这一年,阿四闲暇的时候常逛洋行,淘来各种高脚杯,用来配那些红酒。酒多了,杯多了,她却喝得少了。独饮易醉,她等着有人陪她喝,而后——清醒地醉。

  这一年,太平军挥兵南下,破了上海,进入浙江境内……

  王有龄回到后衙,将官帽重重地丢在地上。丫鬟见状,吓得不敢多话,忙跑去后面请了夫人出来。

  这正堂是大人做主,进了后堂可就是夫人的天下了。

  “你这是怎么了?”

  采菊双手捧起他丢在地上的官帽,拿丝绢仔细擦拭着,“这是什么东西?是青菜还是萝卜,是茶碗还是酒杯,你说摔就摔,说砸就砸。这亏得是在后堂,要是给外头人看到了,可怎么说的?”

  丢官帽,这事可大可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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