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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尾声

  黄泥的墙,乌黑的瓦,临水的是一排排的吊角楼,屋檐下挂着串串红辣椒、带藤的红薯、成扎的玉米和棕叶做成的口袋,里面装着炒得喷香的板栗。

  在茶峒已待了好些个年头了,何焯几乎以为自己生来就住在这里,人生好似过了世世代代。

  到底还是没能明媒正娶啊!

  他们俩赶了个把月的路程才来到此地,一对男女,风尘仆仆来到一块陌生的地界,要不说是夫妻,早给朴实的村民当成外乡来的私奔狗男女,点了天灯。

  没有红得耀眼的喜堂,没有雕龙刻凤的红烛,没有文雅尊贵的宾客。

  他们俩一个置办房舍,一个置办家当,初来茶峒的日子忙到几乎瘫倒。好不容易支起完全属于他们的家园,累到不行的两个人滚到一张床上,谁还记得什么礼数啊?

  先大睡三天再说。

  睡醒了,米也煮成熟饭,再提什么媒人啊花轿啊就矫情了。

  索性捏巴捏巴凑到一个锅里混日子得了——这话是夫子说的。

  他倒想补她一个拜堂,哪怕只有他们两人,可她却对这些礼数全然不顾,全然没有她从前的坚持。

  他就不懂了,咋离了京城她变化这么大呢?

  她却直白——先前在京里,要你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是希望以此证明你爱我胜过权势、背景、身份、地位。事到如今,咱俩是系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你没了一切,自然是要爱我胜过万千的。

  从京城到茶峒,失去了她熟稔的政治斗争,她依然那样信心百倍。

  每每想到,他不禁莞尔。

  “阿爹阿爹,阿母说今天是菩萨的寿诞,要你快些收拾了好去赶庙会呢!”大丫头领着小小子跌跌撞撞地跑过来,险些撞坏了何焯新写的几页纸。

  便是撞坏了也无所谓,反正都是给童子们念的,坏了再写就是——他许久不写集录了,每日在乡里的学堂授课,他几乎忘了自己笔下那一篇锦绣文章曾价值千金。夫子倒仍在家里忙着印书,这里才没有人管她印的文章是否精致无错呢!能读就成。

  “来啦来啦!”所谓的收拾好就是把钱带足了,供一家大小挥霍不休呗!他早就给锻炼出来了。

  被一双儿女拖着拽着,连跑带跌地冲到街上,他们家当家的已经解了围裙,清丽地杵在那儿,只是耷拉着脚的身形实在算不上典雅。即便如此,她这副模样在这小镇上也算是高贵大方的——要不每天书坊外咋挤了那么多老爷们呢!

  “还没吃呢?”

  何焯连忙将一双儿女塞到当家的怀里,这两只小鬼见到她就乖了。在他身边连蹦带跳的,闹得不行。

  “今天这日子肯定是要吃菩萨饭喽!”

  她领着一家子往庙门口挤去,人太多了,她把小小子塞进他怀里抱着,自己则拎着大丫头走在前头。

  这里的传统,说是菩萨寿诞的这天吃庙里的菩萨饭能保一家大小一生平安。他是不信的,可她坚持每年吃一顿菩萨饭。

  不为我们,却为儿女——这是她的坚持,他曾嗤之以鼻。

  然自打传出八爷被圈禁了,他也开始期盼每年的这顿饭——不为自己,但为儿女。

  好在,往事如烟,但愿那些从前对于坐在龙椅上的那位爷亦如烟似幻。只是看那位爷的手段,似乎烟未消云未散,只是风雨欲来前的宁静。

  他想着这些心头事,当家的已经捧了四碗菩萨饭打庙门里出来,一家四口一人一碗。满满一碗米饭添上丰盛的炒菜和拌菜,四个人坐在庙门口细细长长的木长凳上,几个老奶奶并排坐在他们的边上,一大院子的人边吃边聊。

  几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家慈祥地笑着,边吃还边给他们一家送上美好的祝愿。

  饭吃饱了,寺庙外的客栈老板倒叫住了他们:“夫子啊?快些过来。”

  当家的以为叫自己,赶忙过去了,谁知老板朝何焯直招手,他们俩这才想起,在这座小镇上,教书的何焯被称为何夫子,真正的何夫子被叫作何当家的,谁都不曾提及过“何焯”这个名字。

  客栈老板塞了一坛子的煮蛋给教自己孩子念书识字的夫子,“这是用山上菜的药煮的,一定要三月三这天煮才灵验。拿回去你们一家吃了吧!吃了这蛋,夫子你一定不会头疼,当家的也百病不生,孩子们也聪慧康硕,总之万事大吉啊!”

  “托您吉言!”当家的接了,何焯忙着道谢。

  从庙里回去的路上,不时的有何焯教授课业的孩子父母送上这样那样的东西以作答谢。待回到家中,四个人的怀里已塞满了腊肉、老酒、辣椒、茶叶等等吃食。

  小小子乐得叫嚷着明天要吃腊肉饭,大丫头却盘算着老玉米是烤着吃还是磨成面做饼子吃才好。

  好不容易把两个小的送上了床,夫妻两个累得挨了床便睡熟。与从前在京里每每夜半三更,却盘算着如何度过明天的困局相比,他们的日子简单到足够甜美。

  睡梦中的一对何夫子并不知道,不过半年以后,远在京城的宗人府秘档里便记下了这样的文字——

  九月初八日,阿其那(原爱新觉罗·胤鶴)因呕病卒于监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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