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攸齐 > 枪声与告白 | 上页 下页


  作戏作全套,他理解,但她的安全至上,扔了手中这个防弹公文包,他不以为是件好事,偏偏她的要求也合理。沉默数十秒,他应了声:“我看场合调整。”

  沈观没意见,领着他步入大体解剖实验室。里头数排呈亮光泽的解剖台排列整齐,每个解剖台周围有足够空间容纳数人;陆续有学生着白色实验衣、戴白手套进来,他们已分过组别,在解剖台两侧站定。

  启用时间一到,家属鱼贯进入,在亲人的解剖台前,与学生一同默祷。颜隽服役时受过各种军事与体能训练,爬过天堂路,也曾被丢在山林中测试野外求生技能,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退役后的保镖工作让他见识了另一种奢华人生,跟在那些名人身边,好车、豪宅、名牌司空见惯。

  他以为自己已看透人生,有一颗刚硬的心,不起波澜,不受影响,但当学生打开解剖台,揭开大体老师身上的往生被,让家属得以瞻仰遗容时,那此起彼落的细细啜泣声与思念亲人的低语声让他喉头一哽,轻轻别开目光。

  所谓的硬汉,终究也是人,还是有感觉,还是有能触动内心的画面。

  “啊伊哪A变按内?”在感谢与怀念的氛围中,忽现突兀的诧声,那苍老的声音中,除了惊诧,也有心疼。

  沈观循声走去,看了眼学生手捧的大体老师照片。照片中的女孩正值青春年华,是前几届医学纟的学生,而当时的沈观还只是研究所学生。女孩罹患血癌,走时才27岁,生前自知来日不多,签了大体捐赠同意书。

  “阿爸,伊泡过药水啦!”说话的是女孩的父亲。“浸尸体A药水啦,啊哪谋伊A臭、身躯A生虫、A烂去啦!”

  “老师歹势。”女孩的母亲靠过来,颜隽下意识贴近沈观,空着的那手横在沈观与女孩母亲间,女孩母亲一愣。

  沈观也意外他的举动,回神时按住他手背,轻轻往下压,再推至她身后;她手负于身后,另一手做了手势,示意他后退。他看懂她手势,收回被她轻轻按住的手。

  女孩母亲疑惑地看着颜隽,沈观启口问:“张妈妈,阿公是不是不知道我们会帮绮甄老师做防腐处理?”

  “对啊,我们忘了讲,所以他看到绮甄现在的样子,可能有些不能接受;不要说他,虽然我跟她爸都知道你们会打防腐剂,但是看到她现在的样子,还是有点意外。”

  沈观点点头。“因为福尔马林的关系,颜色会比较深。要不要我跟阿公解释一下?”

  女孩母亲眼眶有泪,摆手说:“不用啦,老师你忙,我来跟他说,我公公不大会说国语,我跟他讲就好……”

  这方较大的动静引起效应,教室另一隅有母亲难抑思念,忽抱住一旁男同学嚎啕大哭。“你们下刀时拜托不要太大力,他很……很怕痛……小、小时候一看到护理师就哭,连打针他也哭……”哭得伤心欲绝,还不忘交代负责的学生。

  颜隽未曾遇过这样的场面,垂了眼,不看他们的悲伤。

  生离死别不过四个字。死别是解脱,生离是让悲伤跟着到老,甚至到死。回首过往,没有哪个人会永远留在你身边,也许我们怕的不是自己面临死亡,而是目睹、经历亲友的死亡。

  人生就是这样。

  仪式后是简单的座谈会,在隔壁大教室让学生与大体老师的家属一起用餐……沈观巡视过解剖实验室后,回身看他。“我们回办公室。”

  他一样站在她左后方,随她前进;行经大教室时,沈观停步,立在窗台望向里头。里头桌椅挪成圆形,学生与家属谈笑风生,没了稍早前的哀思神情。

  她笑一下,回首见他眉目松弛,轻声道:“我们会让学生与大体老师的家属做交流;除了帮助学生多从家属口中了解大体老师,也希望他们学习感恩,感谢大体老师成为他们人生的第一刀,让他们有学习的机会。”

  他不语,默默跟着她,她又道:“有些家长就会在这时候要求学生下刀时不要太重,怕弄痛亲人,或要求伤口不要太大,怕太丑;也有些家属会交代学生课程结束后,要帮亲人缝得漂漂亮亮的。今天是后医系的,一年级就上解剖,医学系的是三年级才上,六年级还有模拟手术。有些学生和家属联络密切,早像是家人,他们毕业时,有些大体老师的家属还会来送花给毕业生。”

  颜隽抿唇片刻,薄唇掀了掀。“你怎么会想做这样的教学?”

  她步入办公室,脱去已微黄、有了岁月痕迹的白色实验衣,挂在一旁衣帽架上。“你把那个公文包放我位子上,我们去吃饭。”

  她不答那问题,他并不追问,他本就不该对雇主有过多探究,也几乎未曾对哪位雇主提问过个人问题,方才脱口问出,现在想来也道不清原因,但确实是他不妥。

  沈观带他去教职员宿舍旁的那家义式餐厅,已有不少学生与教职员在用餐,她挑了临窗座位,点了一份松露蘑菇意大利面,他菜单看了再看,点的是蘑菇时蔬炖饭。

  “不习惯那味道吧?”她见他考虑甚久才点了道素食料理,食欲应该不是太好。

  颜隽迟疑两秒,才答:“是不大习惯。”

  “没闻过的人都会不习惯,我第一次上解剖课后也没什么食欲。”

  服务生送来柠檬水,她细抿一口,放杯时靠上椅背,望向窗外。“就像我当年看见我爸爸倒在血泊中,鲜血染红他的衣物和家里的地板时,我也不习惯空气中那种浓重的血腥味。听我阿嬷说,我大概有一整个星期都是吃完就吐,她带我去收惊,才慢慢改善。”她忽转回面容看他,“像你这样背景的人,信不信收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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