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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唉呀,偷摸一下又不会怎样,要珍惜每一次的相聚啊,说不准这就是最后一次见面啦。”嘴巴上叨念着,手却松了开,目光落在眼下的字上,研究起来。

  是心经呢。她在不少法事上听见经文,其中心经最让她喜欢,大概是好读易懂。

  他喝口水,目光落在她沉静的侧容。他后来在空大修相关课程,但空大未有“死亡体验”这堂课,他不知道躺过那里面之后,会有这样的改变。是只有她这

  样,还是体验过的学生都如她这般,在言行上都会和以往不大相同?

  比起她来实习那时,她现在活泼多了;但又和当年十六、七岁那样的直接不大一样。那天她突然跑来找他告白,又亲吻后,她说她接受他想要弥补她的想法和承诺,可她至今却未真正开口要他帮忙。

  偶尔接到她电话,说装潢到哪个进度了,问他该注意什么事项;或是拎着一盒素食点心和一本纸扎目录到他办公室,吃着点心问他那家纸扎公司的作品怎么样、值不值得合作?然后要他也吃一些点心。

  再不然她就是在大半夜打电话给他,嚷肚子饿,让他出来陪她吃面……诸如此类的情况时有,却从不是营运上的协助。他不由得想,她其实只是想要减低他对她的愧疚感而已,并非真的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补偿。

  她说话语调变得柔软,恒常笑脸迎人。她近来喜爱对他有身体上的接触,偷摸一下他手背,偷握一下他手掌,或是偶尔摸上他衣领,说他领子没翻整好,指尖却偷偷触上他颈背。

  或许她现在的待人,就像她构思并找了广告公司拍摄,要拿来当形象广告的那支影片“爱要即时出口”一样,随时让她喜爱的人知道她的在乎与珍惜,这样很好;但是,他更希望她若是遇上不错的对象时,也要知道珍惜。

  许多事得自己想通,尤其是爱情。与其劝一个人不要喜欢另个人,不如陪着她,直到她找到良伴。

  “诗婷。”他喊了声。

  “有。”

  “我们……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吧。”

  她眨了下眼,微扬嗓音:“好啊。”然后指着他的字问:“你字练多久了?”

  “十九岁还是二十岁那年开始练的吧,忘了。”

  “找老师学的?”

  “是。后来都是自己练习了,有空就写一点字。”因此磨掉了火爆脾气。

  “真的很好看,以后当我的传家宝。”她转过身,眼眸亮晶晶的。

  他垂眸看她,胸口像是胀了一下,一点点疼。“你可以拿去卖,字可能没什么价值,框倒是还能卖个几百块吧。”

  “才不要咧。”她一双贼手趁机摸上他领带,解了开来。“你领带歪啦,我帮你重打一次。其实呢,我是想啦,里面的经文可以拿出来使用哦,将来如果我比你先走,那时我们还是朋友……嗯不对,你都说要当一辈子的好朋友了,所以到那时,请你把它和陀罗尼经被一起覆在我身上,然后送去火化。”她不大会打领带,以前在葬仪社跟几个大哥学过,不过久未打,怎么打都觉得那个结歪歪的。

  她叹口气。“以前都会幻想有天可以帮你打领带,结果被我弄得歪七扭八的啦。但是,终于知道帮你打领带是什么感觉了呢……啊哈哈,原来会紧张欸!”

  杨景书看着她低垂的长睫。他不知办过多少场的丧事,阿嬷的丧礼也由他亲手完成,看过那么多死别画面,他以为面对死亡,已能平静看待,然而这一刻听她说着将来她先走这种话,他才发现……还是会难过。

  那是一对母女,从女儿出生开始,母亲把屎把尿,无微不至照顾着。女儿生病时,母亲睡不着觉,大半夜端着温水帮女儿擦身体,盼能降点体温;女儿幼稚园时,第一次送上自制母亲节贺卡,是幼儿园老师教的,开心的母亲把卡片放在一个旧式喜饼盒里。

  国小时,母亲坐在女儿身边,陪她解数学题,不管女儿问了几次为什么,母亲耐心地回答,直到女儿明白。每年女儿都会在学校老师的指示下,献上一张自制的母亲节贺卡,母亲总是欢喜地收进那个喜饼盒里。

  国中时,老师不再教学生画母亲节贺卡,母亲再没收过女儿亲绘的卡片;女儿也知道母亲辛苦,改送一些礼物。和同学去夜市买的便宜耳环、项链或是戒指,是女儿国中三年送给母亲的礼物;没有卡片,母亲一样欢喜,收下那一对一百元的耳环、一条八十元的项链、一个八十两个一百五的戒指,放进喜饼盒。

  高中时,女儿爱漂亮了,交男朋友了,母亲耳提面命要女儿多用点心在学业上、交友要小心,女儿每回总不耐烦地回嘴,又想起从没见过母亲戴上她送的饰品,觉得母亲必然是不喜欢礼物吧,母女关系更紧张;后来,女儿连回嘴都懒,房门关了就把母亲的关心遗落在门后。

  饼盒生锈了,有时不容易打开,有时合不上,就像老母亲日渐雕零的生命一样。她有时忘了自己住哪,有时忘了尿尿该到厕所,床单才刚换过又尿湿一件,女儿忙着恋爱、忙着工作、忙着和朋友交际,每洗一次床单,就叨念母亲一番;她每每在和男友或友人约会时接到邻居电话,说她母亲又溜出门,让她得中断约会回去找母亲,她总觉得母亲是个麻烦。

  一边工作一边要照顾母亲,女儿分身乏术,决定让老母亲到老人安养中心接受照顾和治疗,她以为这是对老母亲最好的方式。

  一次在近下班时间接到安养中心电话,说老母亲不见了。

  母亲是中午不见的,安养中心怕她怪罪,先到外头找了一回,仍找不着后才打电话给她。晚上有约会,她又烦又急,只能不耐地提早下班沿着回家的路找老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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