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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凄切的一声呼唤,清晰入耳,他却暗自咬紧牙关,匆匆行走的步态毫不停滞。

  见他淡漠地远去,跌在水洼中的泪人儿霍地站起,砰然跌落了象征着皇后显贵身份的凤冠,长发如一片黑色绸缎飞扬至风中,她在一幕雨帘里飞奔,雨点打入眼眶,分不清刺痛在眼中的是泪水还是雨水,模糊的视线里,看到那道原本远去的身影渐渐地近了、近了……

  一股力道猛然撞上后背,他终于停下了脚步,僵凝着身子,感觉身后一具被雨水淋得湿冷的娇躯紧紧缠了上来,一双纤弱而微颤的手臂却以一种惊人的力量圈抱住了他的身子,呼吸一窒,压抑心底多年的某种情绪即将破闸而出时,他猛力握紧了右手,失了血色的脸上覆盖一层霜般的冷漠,一把掰开她的双手,往前走出三步,转身,屈膝跪下,发紧的喉咙里吐出冰刃般锋利的语声:“臣,叩见皇后娘娘!”

  不设防地被一把冰刃贯穿心脏,站在雨中的娇躯晃了晃,如意白了一张脸,双唇颤了许久,终于如嗟如泣般吐出一句话:“你当真如此的铁石心肠?难道非要我拔剑自刎于你面前,才不至于受你这般无情的羞辱?”

  “臣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得罪娘娘!”凉凉的雨水似已冰冻了他骨子里的率真本色,亦无佯癫之态,分明清醒着,他却开始装傻,“臣是第一次见到皇后娘娘,实不知臣哪里冒犯了娘娘?”

  泪眼婆娑地望着这个屈膝跪在了自己面前的男人,她咬破下唇,泣血般尖锐地痛斥:“三年前,你把即将迎娶入门的新娘撂在一边,没有任何解释,没留下一句话,就头也不回独自远去,之后寄给她的竟是一封悔婚书!书中字字如刀,决然与当时凄惶无助的她情断义绝!如家最爱笑的小女儿自此永不在人前展颜而笑!

  “事隔三载,而今你我重逢,你却将我当作陌路人,昔日的海誓山盟被你抛到哪里去了?你给我一个解释啊!”

  见他沉默不语,她猝然伸手捧起他的脸,试图强迫他正视她的眼睛,却被他挥臂拨开了双手,传入耳中的仍是冻彻心扉的冷漠之语:“臣听不懂娘娘的话!”

  听不懂?他想把昔日的一切推得一干二净,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吗?如意颤手指着他挥出的右手手腕上被一根丝帕紧紧缠护的一枚墨玉,怆然悲笑,“你忘了我,却贴身佩带了这块墨玉,原来你最终选择的人是墨玉!与我悔婚,也都是为了墨玉?是为了她吗?”心口如同被一把钝器生生剜割,三年了,她仍放不下这份情,仍无法释怀!揪紧了衣襟,她缓缓跪下,目光平视着他,“你知不知道这三年我在鸟笼般的后宫里过得有多苦?我选择留在皇上身边是因为你终究要来见他的,那么,我终究能够在宫中见到你!我不在乎……不在乎与墨玉姐妹相称,只要你能带我走!离开中原,天南地北,咱们三个一起过神仙般的日子,好不好?”情愿与另一个女子分享一份不再完整的爱,这需要多深的一份情,才能忍受如此的屈辱?她不在乎眼下所拥有的权力和地位,独独在乎他!

  东方天宝面无表情,如同一根没心没肺、甚至没有任何知觉的木头,木然无语。

  御花园那边传来了声声焦急的呼唤,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奔来,如意心中一慌,急急地往他手里塞入一物,“今夜戌时,我会在御花园等你,你若不来,我做鬼也绝不饶你!”

  她豁出性命,以死要挟,他还能无动于衷?

  脚步声渐渐逼近,如意飞快地起身,拭去脸上泪痕。

  宫娥、太监匆匆奔至,看到在雨中一站一跪的两个人时,一双双眼中浮了几分猜疑,这些奴才自然懂得什么时候该装聋作哑,均一言不发地跪在了她与他的中间,巧妙地隔开二人的距离。一名宫娥举起双手奉上那顶凤冠,她没有去接,目光始终凝在他的身上。

  东方天宝缓缓站了起来,缓缓抬起右手,将手腕上的那枚墨玉贴吻在双唇,一直垂拢的眼帘撩开,他的眼中居然带笑,笑漾的眼波挟着几分戏谑、嘲弄,睨了她一眼,这种折辱人的眼神似乎在嘲笑她的痴心妄想,而被他吻着的,是墨玉!

  她怔怔地看着他,苍白的脸上已读不出表情,只是无言地看着他决然转身,快步走远。

  走出九龙门时,他仍能感觉到她静静站在雨中遥望着这个方向。一声轻叹逸出唇外,他低头看看绑在右手手腕的那根杏黄丝帕上以银丝缠护的墨玉,拥有子夜般宁静之色的玉中竟诡异地浮动着一片血雾,他看着它,喃喃自语:“玉儿,你看到了吗?她戴上凤冠的模样,是不是比以前我往她发上插花冠时更好看?”

  玉中喷涌着一丝丝的血雾,手指颤得厉害,翻转了掌心,看到握在手中的一物时,他无声地笑了——她塞给他的,是一枚提有“御前行走”字样、可以进入宫城禁苑的通行令牌呵!

  今夜御花园……他该不该去呢?闭上眼,耳畔只听得苍天落泪时的淅沥声……

  一场春雨初停,寒气渐轻,月上梢头,一番新晴。

  天地间寂静,听不到人声喧喧,只有几枝桃花在夜色中悄然绽香吐蕊。

  御花园里,浮了几盏莲花灯的玉清池畔,静静坐着一道人影,几绺乌黑的发丝漾在波光粼粼的水面。

  伊人挽了一把梳子,照着水中倒影,一下一下地梳直那一头黑色绸缎般的长发。青丝缱绻,她似是在梳理着千丝万缕的女儿心思,一个鲜花缀成的花冠搁在一旁,静静等待着那个人儿来将它插戴到她精心梳直的秀发上。

  梳子梳到第九十九下时,她把梳齿上夹落的几根发丝捻在手里,五指绕动,本该用彩色丝线编织的相思扣,今夜她却用一根根青丝密密地编织起来。他一旦来了,看到这一幕,定能忆想到昔日最美好的那段时光。她是一个聪慧的女子!如若在三年前,这万千缕青丝会令他沉醉在缠绵入骨的一份浓情中,再也无法自拔。但,此时此刻,他人虽来了,却独自站在一个角落,静静地看着她。

  二人之间的距离——咫尺天涯!

  ……如意,你把发丝打上死结了,可怎么解得开?

  这叫结发,你我的发丝结在一起,就是夫妻,我可不愿解开它!哎,你别站起来呀!哎哎……痛!你怎么把它扯断了?

  天色不早,我得进宫面圣,总不能一直陪你坐在湖边赏月吧?你看,月亮都落下去了……

  隐约的耳语在凉凉的夜风中飘荡,似真似幻。往事被尘封在记忆的某个角落,微微触碰,便如飞灰般四处散去。

  看着她绕动在手指间的青丝密织的那枚相思扣,他一点点地握紧了右手,在意志即将动摇时,猝然握拳猛力击在墙角一棵桃树的树干上,血色从他的脸上迅速流失,缠在右手手腕的杏黄丝帕泛开一大片猩红之色,玉中开始喷涌血雾,一丝丝的血雾将墨玉染作暗红色时,丝帕上匀开的血渍却奇迹般地消失。

  他握紧剧颤的右手,转身,悄然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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