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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她便还回去,往书橱里插的时候听到里面有动静,想必是丫环收拾屋子,也没在意,里面的人却唤道:“给我倒杯水来。”也把外面的人当作下人了——却是少鸾的声音,微微有些低哑。

  玉棠端了水进去,只见他眼睛上还蒙着血丝,屋子里散着酒气。

  “今天怎么在家?”

  “怎么是你?昨晚喝多了,早上起不来。”便是此时起来,也勉强得很,一手扶着头,光是靠枕上坐上,也喘了好大一口气,喝了水,方好些,甩甩头道:“我大概是老了,才喝那一点子,就不行了。”

  “二十四岁就说老,那老太太怎么办?让人做碗醒酒汤吧,再不然吃点什么,肚子里有东西就好了。”

  “不用了,”他道,“你帮我把窗子打开,房子里闷得慌。”

  玉棠便去开窗,少鸾问:“你在外面做什么?”

  “还你的书。”玉棠道。

  正要从床上起身的少鸾动作一顿,“在清东西了?”

  “嗯。”目光落在窗下那只梅花攒心的果盒上,问,“蜜饯我那儿还有一些,你还要不要?”

  “谁要你那点东西,我自己想吃,自己不会去买!”他这话里是带了几分烦躁的,说完又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抓了抓头发,声音放下来,“……我知道上海哪里有卖这些东西的地方了,你还要不要?”

  “不要了。”玉棠道,声音很淡很淡,自己听着,也觉得很远,“你知道,我就是认定要苏州的。”

  清新的空气吹散了屋子里的酒气,秋风中已有微微的凉意,在窗口站久了会觉得指尖微微发冷,玉棠轻轻吸了一口气,转过脸来道:“书都还你了,到时少了可别赖我。你就躺着吧,我下去顺便给你叫丫环上来。”

  她说着便走,经过里外间的隔帘时轻轻拂动了帘子,金青色的袖子一闪便要不见了——便要不见了——莫名的惶急,像是眼睁睁瞧着什么东西一去不复返,少鸾直站了起来,“玉棠!”

  她闻言止步,回过头来,秋日的晨光透进窗子,照在她身上,发上飞了一层细碎的金毛衣子,脸反而看不真切,只见她一双眼睛乌沉沉,沉甸甸,望向他,他便觉得被什么东西笼罩,脱不得身。也不想脱身。

  “做什么?”她问。

  他却一时答不上来,低了一回头,“你那儿的蜜饯还剩多少?”

  “没多少了。”玉棠答,一小盒一小盒的东西,总归是要吃完的。

  “那再去买一些吧,”他看着她,忽然笑了,一道笑纹嵌在左脸颊上,“去苏州——你要定亲,我也没别的什么好礼送,几盒子蜜饯,却还送得起。”

  他的笑,仿佛朗日照耀晴空,玉棠的心气,一下子清透起来,一瞪眼,“堂堂傅家二少爷,天外天的老板,竟然这样小气。我不要几盒子,我要几箱子。”

  “成成,”少鸾披衣而起,“叫火车给你拉几车都成。”

  对家里只说去苏州看衣料,少容也说苏绣好,可就是没空抽身去,上海的也未必地道,因此拜托玉棠多带些回来。临行前老太太打电话通知那边收拾房子,玉棠给乔天简单地挂了个电话,少鸾回天外天交代了些事务,第二天两人便上路了。

  上回来是酷暑,这次却是秋凉。两人在黄昏时下了火车,坐人力车到宅子里,下人们已经备好了晚饭。吃过饭,两人简单地洗梳了一下,玉棠要晾干头发,便在院子里摆了三两样茶果坐着。

  只是这时节,风吹来颇有几分凉意。正是月半,一轮明月当空升起,风拂过松树,发出沙沙的声响。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明天去耦园拜会沈家的事——这是老太太交代的任务。

  玉棠正对着风把头发一绺绺梳通梳透,这可是件浩大的工程,少鸾也在旁边帮忙,一面吹着凉风,一面道:“我今夜我把被子抱出来睡。”

  玉棠道:“好啊,明天就用不着去做客了,直接去看大夫。”

  “可我真是喜欢这里……”少鸾低声说,等她的头发干了,自己躺回躺椅上去,枕着自己的双臂,仰面望着明月与飞星,轻轻吐出一口气,道:“这样躺着,好多平时不会去想的事,都会冒出来,清清楚楚的——你记得那天你问我的事吗?”

  这话问得含糊,时间地点俱无,玉棠却一下子明白了,他说是夏天的那个晚上,她从耦园回来见他一人躺在这里的事,便问:“怎么?”

  “那天我就是一个人躺着,想着那个白天你说的话,越想越觉得,这几年真是白过了,确实就是个吃闲饭的败家子,于是我想,我也该做些事了。可我做些什么好呢?办‘天外天’的主意,就是那个时候想出来的。”

  玉棠想起他那日神情,笑了,“那你那时怎么不说实话?”

  “我原想等办成了再说嘛,可等办成了,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你在里面玩得开心,我就知道我办对了。”

  “原来你做成大事是我的功劳——那你怎么谢我?”

  “送你几大箱蜜饯啊,”少鸾道,“一箱一箱抬过去,让乔天以为你有多少嫁妆,正数着发乐,结果全是吃的,才知自己娶了个吃货……”

  话未说完,肩上已挨了一拳,他“哎哟哎哟”嚷着:“蜜饯怎么了?两人一起吃不正好吗?他不要,你带着它来嫁我……”“你再拿结婚的事开玩笑,我可不客气了。”玉棠正色道,见他肃容点头,方问,“你和莫小姐怎样了?”

  “莫小姐……和莫小姐没怎样啊……”

  “还瞒人呐,她都肯跟你出远门,自然是看准了你的人的。”

  少鸾便笑,“那你肯跟我到苏州来,也是看准我的了?”

  一颗栗子便丢到他脸上,“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只是在上海待着闷得慌,趁机出来透透气。”

  “那她又何尝不是呢……”不过说起这个,倒勾起他一件心事来,忽然坐正,问道:“你老实说,那天你们两个为什么醉成那样子?当真是你拉着乔天喝的?”

  玉棠得回想一下,方道:“是啊。那天心情不好。”

  “你心情不好不是骂人和练刀的吗,什么时候会喝酒?”

  “那是心情格外不好。”玉棠瞧着他,“傅少鸾,那时候你多讨人厌啊,你自己不知道?简直像只苍蝇似的,嗡嗡嗡在人身边转来转去,赶都赶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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