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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老太太自然看得心上欢喜,虽然已经不指望两人能做夫妻,但孩子们和睦,长辈总是开心的。

  时光等闲易过,等少鸾省过来的时候,半个月的时间早已经过去,夏天已经把人逼进了六月盛暑。学里已经放假了,傅公馆里的人们计议着去何处避暑,原本年年是要去青岛的,他们在那儿也置了房产宅子,但老太太这两年年纪大了,长途跋涉恐受不住,因此还是决定到乡下去。

  这“乡下”,指的是苏州。老太太祖籍在苏州,眼前还有几个老亲戚在,虽然不及当年显赫,清凉老宅却还有几间。

  大爷是走不开的,大太太自然也不走了。二太太想去日本,二爷自然也就陪着去。于是就是老太太带着几个孙子孙女下去。少清少鸾和玉棠当然是兴奋,少容却有些郁郁的。跟去苏州,势必要和邓子聪分离。不去苏州,没了弟妹等人的遮掩,和邓子聪会面也不容易。当然少清玉棠她们也知道她的心事,临走的前两天,大家借口出去玩,陪着少容到了邓子聪的公寓。

  每年这个时候两人都要分开一段日子,邓子聪自然是明白的。两人都不是那等小儿女,虽有些依依,却没有在人前露出态来。三个人不好打扰他们,坐了坐就借口要买冰棍吃,下楼来了。傍晚时分,不少人在地上泼了水,把竹床抬出来乘凉。一两丝穿堂风,也吹走了些许暑意,少清问道:“玉棠姐要不要跟乔先生辞行?”

  “不用。”答话的是少鸾,“由我说一声就可以了。你们不懂男人的心思,你不辞他,此去回来,他一定向你求婚。你要认认真真去辞,他反而觉得已经拿定了你,倒不急了。”

  玉棠一听,觉得大有道理。

  “那万一乔先生以为棠姐姐这样冷淡,是对他没意思,反而搁开了手呢?”

  “要这么就搁得开,也不是真心了。”

  少清笑,“呵呵,有个哥哥就是好。二哥,以后你也要做我的军师。”

  “行啊,只要你说出个人来,我一定一套一套地把手教你,直让你把他收到乾坤袖里来。”

  玉棠昨晚才听他讲西游记长生果的故事,听到“乾坤袖”三个字会神一笑。少鸾见她在笑,也不由自主微笑起来,不过口里仍向少清道:“但你找人可以小心些,万一找个邓子聪,过得了我这关,过不了太太那关,也是白搭。”

  说起这个,少清也不由替少容黯然,“姐姐真要耗到三十岁吗?”

  “那又有什么办法,除非邓子聪突然发个横财。”

  “咱们家又不缺钱,即使邓子聪在傅家白吃白喝一辈子,傅家也养得起啊,真不知妈是搭错了那根筋。”

  “你又不懂了,太太不是要邓子聪的钱,而是要邓子聪‘有钱’。他有钱了,太太才相信他不是为了大姐的钱,而是为了大姐的人。他穷一天,太太就要疑心他一天,这是谁也没法子的。”

  “这好办,你们从家里拿点钱给他不就是了。”玉棠说。

  少鸾笑道:“我的小姐,你说得轻巧,家里就算有金山银山,那也是在老辈手里,二叔刨了点儿金屑子花花,还要被教训不能乱花公账上的钱咧,何况我们!”

  此时少容从公寓里下来,谈话便打住了,四人一起回家去,路上买了些东西,以示今天是逛街。回去自然无事,晚上吃完饭,大厅坐在厅里说话,玉棠拉拉少鸾的袖子,两人起身往楼上玉棠的房间去。

  少鸾在这屋里已经像自己屋里一样自在,在一只沙发上摊手坐下,“说吧,今天想听什么?”

  “随便,”玉棠说,自己弯腰开了箱里,把上面的衣服翻开,拿出一样黄灿灿的事物,“给。”

  少鸾盯着它半晌——距离自己鼻尖不到半厘米处的,是七八根金条——“你太大方了吧?我可没见谁这么打赏说书的。”

  “不是给你的,让你给邓子聪,你看够不够?”

  “白给啊?一根就足足够了,只怕他不要。”

  “谁说白给,他到时要还的。让他去做点什么买卖,赶紧赚点钱吧。别耽搁少容姐的工夫,一个女人老起来多快啊,女人过了三十就嫁不出去了。”

  少鸾收起了嬉皮笑脸的神情,道:“万一他赔了,他未必还得起的。”

  “得了,那就当我在飞龙寨的时候少干了一笔买卖。”她把金条搁在边上,拿一条帕子随便包了包,塞到他手里,“我手里就这么多,还有都在我哥那儿管着呢,万一不够,我问他要。”

  这当世最值钱的金属,沉甸甸地握在少鸾的手心里。他的心里仿佛也沉甸甸的。有一种从来没有承受过的东西压上肩头,觉得有些沉重,但人也因此而站得更稳当。

  玉棠只见他的一双眼睛在灯下乌碧沉沉,拿手晃了晃,他方回过神来似的,收起了金条,“你这样够义气,我替他俩谢谢你。”

  “我们飞龙寨的人,别的没有,有的就是义气。你也别谢啦,我又不是帮你。”

  少鸾点点头,第二天,把自己那些玩意儿装了一箱子,偷偷拿出去典了,凑了一笔款子,叫上玉棠,两人一起去找邓子聪。玉棠见他随身带的金怀表都不见了,道:“你也够义气嘛。”

  “我还有个旧的,还能用。”他抚了抚自己的脸,“我真是太会过日子了。”肩上即被捶了一拳。

  邓子聪自然万分感谢,当即立了张借据。出来的时候,少鸾道:“有字据也好,万一他发达了之后另结新欢,我就要他当场还钱。哎,早知道该写上利钱。”

  “哼,”玉棠指尖寒光一闪,捏着一把薄薄的小小柳叶眉刀,“他要敢对不起少容姐,我就让他用血来还。”

  “嗯,有个土匪亲戚还是很不错的。”少鸾说。她一回手,刀又不见了,他上下左右打量她,“放哪儿的?”

  “哼,这可不能告诉人。”

  “那你平时都带着?”

  “当然。”

  “扎着自己怎么办?”

  “我三岁就带着它睡觉啦,”玉棠的眉高高扬起,毫不掩饰眼中的鄙夷,“哪像你除了在家吃软饭,什么都不会。”

  头一次,被人这样瞧不起,却无言以对。仔细想一下,这二十多年,他确实没做过什么。拿了张大学文凭,却没拿它干什么事。上面的东西也渐渐全还了回去。

  “我果然是只绣花枕头啊……”

  走在上海六月的街头,热得出汗的傅家少爷心底里有一点发凉。

  苏州的宅子靠近耦园。这耦园是同治年间安徽巡抚沈秉成携妻归隐处,原名涉园,建于清初,沈秉成和他的妻子严永华请当世名家顾纭在涉园旧址上扩建,分东西两园,是苏州名胜。

  老太太祖上与沈家曾有交情,往年到苏州也常来往。少鸾等几个人没事便在耦园中溜跶。沈家已不复当年风光,庭园却是愈静愈有情致。花草树石,亭台楼阁,直如画中。玉棠从来没见过这样精致的南方庭院,看一处,赞一处。

  少容少鸾少清却都是来过几趟的,开始还陪着玉棠逛,后来两个女孩子怕太阳晒,只在清晨和傍晚出来,于是就剩少鸾陪着。少鸾和玉棠两个人已经好得跟兄弟似的,跟着少容少清两个斯文淑女在一起,玉棠还少不得提醒自己也斯文一点,跟少鸾则不必。两人逛完了耦园,又把苏州的大街小巷逛了个遍。耦园边上就是仓街,这是凡尘里的一个热闹处,尤其是在静悄悄的耦园对比下。几家人合住在一处,天井里滴下雨水来。

  两个人蹿进这里倒也不是有意的。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倾盆大雨泼天而下,两人急忙跑到近处屋檐避雨,于是就看见里面的小孩子把天井四周的下水口堵住,让水积在里面,大人自然要喝骂的,但又要忙着手里的活计,于是也只是喝骂而已,孩子们玩得更疯。

  四面屋檐下都哗啦啦挂着水线,里面的人声鼎沸仿佛是另一个世界,而他们静静地站在尘世上旁观。泼天大雨中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寂静,两人站在那儿都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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