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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在英法还处在惊愕沉默之时,德威已径自说出往事。这一回更详细,因为雪子不听,而英浩愿意听。

  他几乎掏出了二十年来所有的苦闷,希望与绝望,快乐与痛苦,那是一段肝胆俱裂的心路历程,一直到如今,他和以缘仍在悲哀的边缘相爱着。

  英浩听完,看着黑蒙蒙的夜空,好半晌才说:“我现在终于明白你那人前人后的沉默内敛,你那仿佛无生的郁抑寡欢,原来你心中藏了那么大的一个秘密与悲剧。灵均,她知道你是她的父亲吗?”

  “不知道。以缘害怕曾经诅咒我们的那个妖魔,她说灵均要无父无母,才能长保平安。”德威说。

  “这是二十世纪了,怎么还有这种迷信呢?”英浩驳斥说。

  “英浩,你不了解以缘,她历经几段生死,吃的苦是常人无法想像的,所以她对天命有一种深深的畏惧。她爱灵均,怕不幸降临在她身上,所以宁可独自忍受有女不能认的痛苦。”德威说。

  “可是无父无母本身,已经是最大的不幸了!”英浩继续说:“你晓得吗?灵均多希望能见到她的生父生母,身为孤儿是她生命中最无法释怀的缺憾;而她明明父母双全,你们偏不让她相认,这不是很残忍吗?”

  这是今天第二个人说他残忍了,也许他早已破碎的生命,总不小心有尖锐细片去伤到旁人。

  他看了英浩好一会儿,静静地问:“你是真的对灵均用情,对不对?”

  “是的。最初我或许是对她好奇,在探知她和姑丈之间没什么时,我的任务就达成了,但我还是回到台湾,甚至在台北租房子,为的就是灵均。”英浩说:现在她不理我了,连电话都不肯跟我说。姑丈,你一定要替我说情解释,你从小看我长大,明白我不是那种拿感情当儿戏的花花公子。”

  “这点你很像我,感情方面黑白分明,一旦爱上了,就一辈子不悔地专一。”德威说;“只是灵均十分单纯,她不似你的复杂尖锐,你怎么会爱上她呢?”

  “我的复杂尖锐一碰上她,就摧折朽化了。我现在才体会到,为什么音乐艺术终要归于自然、简单,像畅行在宇宙的优美流线。灵均的美与气质,就是我一生所追求的了。”英浩很认真说。

  “很好,无论我和以缘的事会有什么结局,我可以把灵均交给你了。”德威说。

  “姑丈,你放心…”英浩保证着。

  “不!我是大大的不放心!”德威打断他说:“你已经给灵均一次委屈受,若再有任何伤害,我不会轻易原谅你的。”

  “姑丈……”英浩又说。

  “走吧!别让灵均的优美流线冲击太久,她若不转弯,我们是追不回来的。”德威说。

  两个男人走在暗暗的长巷,远方有一栋闪着微光的房子,里面住着他们心爱的女子;但天如此黑、光如此弱,他们心中的期盼能点燃吗?

  几个钟头过去了,灵均早放弃收拾卧房的惨不忍赌,墙上的压花画碎了,榻榻米被划破,镜子裂成条状,衣服剪得不能穿……只有以缘仍然耐心地——一整理,丢的丢、补的补,唯一完好的德威衣物,则堆放在一旁。

  “那女人疯了!”灵均说:“她能够把我们家毁成这样,一定也对你说了很可怕的话。阿姨,我一直难过自己的事,没问太多你的情形,你还好吗?”

  “还好,没有我不能忍的,所谓‘忍如大水,灭地狱火’,这也是你该学的。”以缘心平气和地说:“何况雪子也是可怜,她今天不知道事实真相,这是正常反应;我比较担心的是,当一切都大白时,她会怎么样呢?”

  “能怎么样?她充其量是二太太,俞叔叔又表明不爱她,如果她女权意识够高的话,就该走出这段婚姻,去追寻自己的幸福呀!”灵均说。

  “你毕竟还年轻,还未体悟到人生的不得已。”以缘摇摇头说:“你想想看,雪子和德威夫妻十二年,又有两个孩子,能无情义吗?哪能说丢就丢?”

  “可是俞叔叔指明要和你白头偕老,她又能怎么办?不如看开一些吧!”灵均说。

  “若不是为了德威和你,我真想剪断尘缘,找个青山古刹了却残生。我真的很不想伤害雪子,我很希望德威回到她的身边,放我修我的道。”以缘说。

  “你真舍得吗?”灵均问。

  “我是可以舍,但德威不舍,他的固执就是我的劫数,连死亡都斩截不了。”以缘叹口气说。

  “我其实很羡慕你,有这么痴狂的男人爱着你,不像我……”灵均一想,又悲从中来。

  “英浩也许具有隐情,他已经来敲好几次门了,也,许你该和他谈个清楚。”以缘劝说着。

  “不!我不要看到他,一看到他那张脸,我就恨我自己的笨!”灵均横着心说:“我爱花,但也会小心哪些花有毒素。”

  她眼睛一瞄,看见角落被摧残的白水仙,花叶皆瘫烂,她忙用纸巾小心抬起说:“水仙花叶的汁液不能碰,它会使皮肤红肿;又比如夜来香,长期放在室内,会引起气喘失眠;还有,接触过多的含羞草,会眉毛稀疏,头发变黄……”

  灵均一提到她心爱的花草,精神又来了,脸也不再苦哈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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