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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小小的阁楼十分阴暗,向阳的一面只有一扇窗,结着厚厚的白垢,早就透不进什么光线。斑驳的窗沿有暗红的印迹,是几年前凶杀案留下来的。

  恐怕就是那股血腥味吧!盈芳皱着鼻子想。她从不接近那扇窗,因为它散发出一种气味,不是一般的肮脏熏臭,而是类似坟墓里死尸的烂蚀腐朽。

  她发誓,曾看见一个面目模糊的白衣女子,在窗外浮漂着;但她不怕,因为在窗内的她,也像个鬼。

  坐在床板上,她安静地等着,恍若在古墓中,一条蛰伏缄默的虫。

  突然一个拔尖凄厉的哭声传来,空气地板全晃动着,虽是她听习惯的,却仍令她止不住的颤抖心悸。

  “不要哇!我不要去!求求你,不要叫我去!”一个女孩哭喊着说。

  “不去的话,你就给我死!”凶狠的男声吼道:“被狗啃,被老鼠咬,去给我死得干干净净,免得浪费我的米食!”

  接着是一阵棍棒夹打的混乱,尖嚎怒骂中,有物体滚落楼梯的咚咚声,小阁楼摇动了好几秒,屋顶似又坠下几分。

  淑卿又摔下来了,恐怕免不了鼻青脸肿和流鼻血。

  这是李家常有的日课,放暑假后,淑卿满十三岁,更是每天一顿毒打,大家都知道,李进财又准备要卖掉第三个女儿了。

  “我哪是卖她去当妓女?!”李进财大嗓门地对左邻右舍强调着,“我才没那么笨!阿卿比她两个姊姊漂亮、聪明多了,我当然不会糟蹋她!这回是上歌厅唱歌哩!以后唱出了名,上电视,金银财宝滚滚来,到时才要感谢我呢!”

  骗人!骗人!那种挂羊头卖狗肉的歌厅,一进去就等于妓女,没有人能全身而退,更没有人可以飞上枝头做凤凰,就如同一朵洁净的花,落入泥土,便死亡腐烂了。

  在无声的抗争中,江阿坤冲进来,对着盈芳叫:“该你了!你今天非给我去唱不可!你哥哥不在,今天没有人能够阻止我了!”

  “我不去!不去!不去!”盈芳一迭声地说。

  “你娘的,不去也得去!”江阿坤像要翻屋顶地叫嚷:“吃我十二年的米食,今天不来个总算账,我就他妈的不是人!”

  他说若就操起身边的一把黑伞,像举武士刀般的架式,就朝盈芳没头没脑地劈下来。

  她很直觉地住床底躲,黑伞打到床板上,啪地一声,伞骨歪成一个很奇怪的角度。

  江阿坤劈落了空,不禁老羞成怒,又拿伞尖死命地往床下戳刺,盈芳像一只仓里无助的老鼠,闪着、爬着、哭着。

  突然,整个床板被掀了起来,盈巧还没有看清楚,就被落下的铁伞狂打,痛彻心扉呀!

  她只来得及护住自己的头和脸,脊背则一寸寸被打得彷佛要折断般。

  “好啦!别打了!打成残废,不就白养了?!”有邻民劝着说。

  “残废?我还想打死她呢!”江阿坤忿忿地说:“养她这么大,连叫她工作赚钱都不肯!人家比她小,都给父母穿金戴银了,她给了我什么?一堆霉运而已!”

  盈芳忍着火灼般的痛,心里喊着妈妈。如果妈妈在,绝对不会让这种可恨又可怕的事情发生。

  可惜她只有父亲,一个好赌、酗酒又不务正业的失败者,一心只想卖儿鬻女。生在这样的家庭,除了怪命运乖舛,又能怎么办?

  生于朽木间的虫,只能沿着腐败的路爬行,终生都在烂泥、毒沼、菌尸之间,树梢金黄的太阳,阳光下青翠欲滴的叶子,如此耀眼美丽,又如此不可攀附。

  为什么同样是人,她和淑卿却要被青春梦想弃绝呢?

  那晚她们被架上了计程车,两个伤痕累累的女孩,相对无言,只能紧紧牵着手,都是冰冷无力,谁也温暖不了谁。

  她们由歌厅的后门进去,窄窄的化妆间已坐满了妖妖艳艳的女孩,骨架看来不过十多岁,但有的已经丰满成熟地超乎年龄了。

  在嘈杂中,歌厅老板审视她们两个,他看着比较高胖的淑卿点点头,再对又瘦又小的盈芳皱眉说:“这个可能要打些荷尔蒙针。”

  “我女儿不行吗?”江阿坤紧张地问。

  “还是可以上台唱唱看,有客人就中意这一型的。”一旁的中年妇人说。

  接着,有人在她们身上、脸上涂满味道怪异的白粉胭脂。

  盈芳看着镜中的自己一点一滴消失,清纯不再,只成了眉毛削一半、眼睛嘴唇大一倍、头顶假发的小妖精。

  还有那满是亮片,薄得不能再薄,低得不能再低,短得不能再短,穿著像没穿的衣服。

  盈芳一身黑,淑卿一身白,两人害怕地紧靠着。

  “嘿!就叫双燕姊妹,当她们是双胞胎,反正很像嘛!”中年妇女说。

  有人递过纸片,要她们临时恶补歌曲。

  “我不想上台。”盈芳低声说。

  “到这地步,不唱也不行,否则会很惨。”淑卿轻轻说:“先唱完再说。”

  这种情况下,盈芳记不住歌词,也不知道唱的是什么调。在舞台的聚光灯里,下面是乌压压一片,有黑影白烟,活像冥府幽魂,一个个狰狞骇人的面孔,等着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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