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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就是他!可怕的登徒子,见我们两个女学生落单,就猛追不停,吓死人了!”一旁赶上的古瑾华说。

  “我才不是登徒子,我有名有姓,是报社记者。”季襄气得想要揍人,但强迫自己冷静。

  “好个记者!我们前头有爱国行动,你却在这儿调戏良家妇女,快跟我到警察厅去!”胖警察不信他的说词。

  这时,一个举止怪异的洋人,身上背着垂垂吊吊的金属物,举步维艰,满脸汗水地走来,也加入季襄和警察混乱的辩战中。

  珣美拉着古瑾华,就趁此空隙间,溜进一条小巷,远离这一团糟的场面。

  等胖警察愿意看季襄的证件,而他也能分心旁顾时,才发觉现场已经没有珣美的踪影了。他有一种极可笑的感觉,他明明在大街上记录伟大的历史,怎么又跑到这儿,差点被逮捕呢?珣美总会把他引到莫名其妙的情境中。一个才教了三个月的女学生,为何常给他带来严重又失控的后果呢?

  活了二十四年,少年老成、胸怀大志的唐季襄,竟也有不了解自己的一日。而在此刻的困窘中,他心心念念的,不是国家,不是报社,却是那相识以后,没给过他一刻安静的珣美。

  他能再见到她吗?

  罗勃牧师在礼拜堂后面的办公室,围着几个女学生。她们全神贯注地盯着一台矿石收音机,里面传来杂哑的声音:“北京政府下令罢免曹汝霖、章宗祥、陆宗兴,并决定拒签巴黎和约,此乃全国人民之一大胜利……”

  “哇!中国有救了!中国终于主权在民了!”珣美很不淑女地欢呼起来。

  “瞧你这股冲劲,可惜你是女孩子,不然肯定要统帅六军了。”有一个女生笑她。

  “女孩子又怎么样?男人能做的,我们也能。我们能做的,男人不见得行,比如说生孩子……”珣美说。

  “呸!呸!这种事还大声嚷嚷,多丢人呀!万一给牧师听见……”古瑾华赶紧说。

  “我听见什么呀?”牧师突然出现说。

  女学生们都咯咯笑着,各自打完招呼,就一轰而散。

  珣美穿过后面的花园,回到孤儿院。她脸庞的笑容已消失,换上的是深锁的愁眉。

  世间事总是不完美,圆了那一桩,就缺了这一桩。

  最近阿标在运输行擢升,由原来的工人,调升为汽车司机,常跑上海、南京一线,也就常有机会回富塘镇。

  昨天他带来两件消息。一是珊美真的嫁给了马仕群,婚礼闹遍了全镇。

  “珊美的一生不就毁了?”珣美难过地说。

  “毁什么?她还高兴得很,认为你走得好,她才有成为马太太的机会。”阿标依实际情况回答。另一件则是没有接到婚姻不幸福的璇芝。

  “对不起,我因为事情耽搁了,晚一天才到千河镇。我连续几个中午都在观音庙等,宋小姐都没有来,所以我猜她是放弃了。”阿标歉疚地说。

  放弃?璇芝是家教好,修养好,但她也是讲原则的人,怎能当一个丈夫视之为无物的活寡妇呢?

  珣美心中有千万疑虑,然而距离遥远,她也只有为璇芝心焦落泪的份了。

  面对痛苦和无奈,母亲常说要“无贪、无嗔、无痴”,才能“慧生而痴灭”。问题是,好难呀!她光是想到季襄,就有千万种情绪,可以化火炙烧着她的每一根神经。

  她说,信他者是白痴;他说,不信者才是白痴。信或不信,他就非要占尽所有的便宜吗?

  “你认得他,对不对?因为我听见他喊你的名字。”那日古瑾华在由堤防回去的路上问。

  “认不认得,都是一个讨厌的人。很高兴你叫警察来。”珣美说话时,全身仍微微颤抖着。

  “讨厌”二字,或许是不对的,因为她从来没有讨厌过季襄。那么是“恨”吗?她恨过段家,恨过父亲哥哥,但那感觉又截然不同。对季襄的恨中,还带着一种酸酸甜甜,一种悲哀,像在雨雪纷飞的江畔,你还在等着一个明知不会回头的人;雪落在流泪的眸子,冰与火同时滑下脸颊,一如滑下人生的痛楚滋味。

  她就带着这种滋味做着每天的例行工作,甚至怀疑,这滋味已化入她的骨髓中……午后,阳光由大玻璃射入,屋内有着六月的燠热,珣美耐心地哄着几个小婴孩睡觉。

  罗勃牧师轻悄地由走廊踏入,一边还跟身后的金发外国人,以美语交谈说:“这个孤儿院收容的大部分都是女婴。中国人重男轻女,先抛弃的都是女儿,还有一生下就杀死的。”

  金发外国人,脸看起来很年轻,但眼角又有皱纹。他见到珣美,立刻咧嘴一笑……慢着!这个人好生面熟,如果再狼狈些,额头带些汗,不就是……珣美张的嘴还没闭上,季襄就由门口进来。他今天造形丕变,不再是长袍马褂,不再是唐衫,而是整齐笔挺的白衬衫和黑西裤,头发还分边抹油,更显得他的英挺神采、风度翩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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