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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阿标从小看着珣美长大,知道她藏心事的习惯,也不多问,只说:“无论如何,我终于可以给你母亲回消息了。三小姐……”

  “我不是什么三小姐,叫我珣美就好。”她要求着,又说:“我来,会不会很打扰你呢?”

  “怎么会呢?”阿标很义气地说:“你和你母亲对我有恩,就算我拚了最后一口气,也不会让你饿着!”

  说归说,首先住就发生问题。

  阿标住在简陋的单身宿舍,一堆男人睡在一块儿,当然不适合珣美。她身上又没钱,不能租屋或住舒服的旅社,最后是以阿标妹妹的身份,暂挤外乡人临时搭盖的木屋。

  她四周都是做最低贱工作的苦力,妇女多半是帮佣或打临时工,白天看他们忧愁忍耐的脸,夜里听犬吠及孩子的哭声,真要抹去她逃家后所有的信心。

  第一晚在湿冷的被窝中,她就哭了,想到季襄,她更是愈哭愈难过。

  她原本就知道他是不可以信任的人,偏偏一直美化他,认为他是革命英雄、爱国志士,必有圣人的道德标准。没想到他也是使好耍诈的凡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什么欺骗、伪装、引诱、绑架的手段都来,这不是和那些杀人放火的盗匪没两样吗?

  只怪自己太笨太傻了。她想到自己流露的崇敬,不顾一切救他的那一幕,恳切地说出内心理想的那一幕,甚至要把全部身家都奉献上去……他根本不当一回事,还在背后嘲笑她、算计她。被处以凌迟的酷刑,大概也没那么痛吧?

  她在木屋待了七天,就哭了七天。始终分析不出来,为什么季襄绊她的这一跤,会让她受重伤似地,无力再爬起来。

  第八天时,阿标跑来找她,说:“有免费的晚餐,我们快点去吃。”

  “哪有这么好的事?”珣美闷闷地说。

  “基督教堂,耶稣请客啦!”他笑嘻嘻地说。

  原来教会为了吸引群众,不时在礼拜日布施一些点心或饭菜,附近的工人就会结伴同来,顺便唱诗歌,也听听讲道。

  那天的讲题是“回来吧!迷途的羔羊”,珣美正在彷徨无措之际,听了颇有感触,便主动和罗勃牧师攀谈。一聊之下,才发现他竟然认识吴蕴明校长。

  “我在广州传教时见过她,她是非常特别的一位女性,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褐发夹白的罗勃牧师用标准的国语说。

  “我一直希望像她一样,能当个启发民智的教育家。”珣美用期盼的口吻说。

  “真的吗?我们的教会正在办学,有训练教师的课程,你愿意参加吗?”罗勃牧师眼睛一亮说。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仿佛冥冥中有一只大手,在几经摆弄之后,又将她推回到光明之中。

  崇贞女塾供吃供住,她只需要在课余时间到孤儿院帮忙,就算付过学费了。

  日子上了轨道,就逐渐充实起来。她如海绵般,吸收每一种课程,尤其以前未曾接触到的英语、科学及教育哲学。说实在的,有了一番生活体认和心情转折后,她念书的态度,比在仰德学堂认真,也严肃多了。

  然而,仰德仍是她闭塞生活中的重要启蒙,所以当她由璇芝信里,知道她的出走造成仰德的解散时,内心难过得不得了。并且,很多同学因而迫嫁,包括璇芝在内,她的怅恨更是无法言喻,连作梦都巴不得自己忽获神助,有翻云覆雨之力,能将封建那腐朽阴晦的宇顶掀开,让其中吃蚀的烂菌毒虫见光而死。

  由于感激罗勃牧师,珣美也开始上教堂,参加唱诗班。可是旧约圣经开宗名义的亚当夏娃故事,提到女人是男人的一根肋骨,珣美就有些不以为然;再加上天主及那稣都是男性,对父权社会厌倦透顶的她,再将命运完全交托给教会,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她可费了千辛万苦才夺回自己对人生的主宰权呢!

  不过可敬的基督,供她衣食,助她受教育,总是比摧毁她梦想、践踏她尊严、夺去她金钱的唐季襄好太多了。

  想到他,她的心上仍像插了一把刀。

  瞪着刊物半晌,仅管恨着咒着,她还是拾起来仔细翻看。那字里行间,跃然的爱国情操及血性热情,依然深深地感动她的心。

  为了工作,他是否和从前一样,衣不解带,疲于奔命,饭都来不及吃呢?

  唉!又何必在乎他呢?为了中国,他可以牺牲一切,更可以出卖她,把心肠系于这样的人,徒然浪费生命而已……“珣美,我好像看到牧师了!”古瑾华拉着她说。

  她忙丢下手中的杂志,又回到人群里。游行的人和看热闹的人来来去去,依旧是川流不息,她只看见一大堆人头,没有一个褐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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