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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未曾见过她之前,采眉先入为主的想法是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枯瘦可怕的老太婆,但令她很讶异的是,德容相貌秀丽,因长年不见阳光,头发极乌黑,肤色极雪白,竟有一种慑人之美,完全不似已有三十九岁的年龄。

  “姑姑好。”采眉照惯例地行了礼,再沿一定的席毯走到另一个长桌前,那儿有个盆子,洗净了手后,将水倒入通向地底的竹管,她才能坐下。

  抬起头来,她直接面对的就是大姑姑的眼睛,黑亮锐利,彷佛可看出人身上最小、最微、最细的污垢。采眉坐正身子,已学会掩饰所有的不安,把心融入这二十年来的孤立寂寥中。

  她们继续“诗经”的课程,讲的都是那些歌颂君临或母仪天下的篇章。德容严肃地说,采眉恭谨地听,恍惚间,还真像回到很久以前的三代,不闻世事改变和风雨。

  今日用朱子的注,提到了“之子于归,宜家宜室”,德容突然停下来,这是不常有的情况,采眉背坐得更直 怕自己哪儿粗心冒犯了。

  德容没有生气的模样,反而轻声地问:“明年五月夏家就要来迎娶你了,是不是?”

  这话题来得太意外,采眉吞吞口水,只说:“我……我不清楚。”

  “明年春天北京会试,夏家公子不论有没有进士及第,婚礼都要行的。”看见侄女惊讶的眼神,她说:“我虽然不下楼,但大屋里有什么消息,都会传到我耳内的。”

  采眉垂首,不知该如何回话。

  德容今日似乎有着莫名的兴致,说着,竟站起身走到窗前,“你一定觉得我关在这楼顶,足不出户的,很悲哀,是不是?其实不!在这里,我体会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安全。你知道吗?有些南方地区,还有女子完壁一生的‘守清’习惯,她们宁可当老姑娘,也不愿意结婚。”

  “礼教里,不是说男大当婚,女人当嫁吗?”采眉不解的发问。

  “没错。”德容的双手规矩地交握在腰间,“自天分阴阳,定乾坤以后,女人就有三从之义,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女人只能依附男人,不能单独生存。”

  采眉静静的聆听着。

  “从三代到汉唐,还没有守节的观念,妇女再嫁、三嫁的例子很多,甚至如货物般被转手。像可怜的才女蔡文姬,被迫三嫁,自己都有羞耻之叹,却又莫可奈何。”德容冷静的说:“如果她生于礼教严苛,失节事大的今日,或许就不会那么凄惨,也不必以悲愤来形容她屡次委身的屈辱了。”

  窗外的雨渐渐歇止,屋内显得比方才稍微明亮些。

  “你明白吗?女人原是没有地位的,既无法自行谋食,也不能求取功名,命如风中柳絮。”德容顿了一下说:“但在宋儒学提倡‘守节’的重要后,女人才有地位、人格和尊严。我们藉着‘节烈’,可以得到属于自己的贞节牌坊或诰命夫人,那相当于男人的科举功业,让女人不再被当成货物,能选择另一条出路,与男人平等地留名青史。”

  采眉努力的聆听,但不是立刻就能了解大姑姑的意思。

  “所以,我是很快乐的。我丈夫死了,我不必一嫁再嫁,去伺候不同的男人,像青楼女子般只为求生存温饱,也因为‘守节’,我能拥有这一楝楼,无忧地过日子外,还受人尊敬,年年有朝廷的犒赏,死了还筑牌坊、列史册。”德容露出难得的微笑说:“这‘贞节’二字真是妇人之福,也保护了我们不受男子的蹂躏,自成了我们的世界,连父亲、丈夫和儿子都无法干预。在‘守节’名下,是他们从我,不是我从他们!”

  这是采眉初次听到的说法,眸子忍不住张得大大的,而德容的面庞有着异常的光彩,似陷入一种狂热中。

  “采眉,谨记我的话。”德容向前两步说:“你嫁入夏家,门当户对,丈夫和儿子,有一人有出息,你就等着受封夫人,但……若像姑姑的寡命,也有出路,守住节烈比命还重要,自有你受人膜拜的贞节牌坊。”

  那日下楼后,采眉撑起纸伞,穿上高屐,站在青石板上,却没有立即离去。

  她回头仰望“贞姜楼”,那灰朴朴的外表,已不再带着愁郁,反而拥有自己特殊的光辉。

  常听家中女眷每每谈及大姑姑时,虽多敬重,但也暗暗带着一份惋惜。可她们怜楼上人,楼上人还觉得她们依附着男人才是无尊严之悲呢!

  到底谁是对的呢?

  她想到了怀川,两年过去,他的声音已变得模糊不真切,但挂记仍随年龄一日日加深。无论如何,他们终有朝夕厮守的一天,那感觉就不由得变得特别了。

  而他是否还留着她的梅花荷包呢?

  这事是兆纲自己招出来的,他才忍了两天,就把去探怀川伤势的经过都说出来了,其中最令她兴奋的是那把“流空剑”,最教她气结的是荷包的赠予。

  嗯!明年夏天见了他,第一件事便是要回梅花荷包,如果还在,就表示这两年来,他心里也惦念她,若没有……没有的话,可不会轻易饶他吧!

  采眉慢慢地绕过竹林,走回内院的回廊。才收起伞,兆纲便由转角匆匆地跑来,差点撞到她。

  采眉皱着眉说:“都十二岁的人了,还没个稳重样子,是谁在迫你呀?”

  “爹召我到前厅去,说有一位王世贞先生到了,要考考我的文章。”兆纲神情紧张的说,唇上有细细的汗珠。

  “王世贞?他可是个才子呀!他要考你,临时抱佛脚都没有用。”采眉看他一张苦瓜脸,如赶赴刑场般,不禁同情地说:“我教你一招好了。那位王先生论文章一定秦汉,论诗一定盛唐,你只要多引用史记、汉书和唐诗,保证不会出太大的差错。”

  “三姊,若是你也去就好了。”兆纲嘟着嘴说:“真不公平!你们女孩都不必应这些酬,也不必考那些试,日子比我舒服多了。”

  “别说傻话了,当心又捱打。”采眉板着脸孔说。

  兆纲忐忑不安地转身离开。反正逃不过,只能硬着头皮去面对了。

  采眉走两步,想王世贞来做什么呢?若她记得没错,王家方遭变故,突然登门造访,不会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吧?

  保田位于边塞的大同地区,平日只有卫所屯田兵及一些居民,荒僻遥远,久、天时,更是冰天雪地,承受着极北吹来的风,呼啸不断,凄厉而苦寒。

  这两年,朝廷派来了总督魏顺,更在这艰困无情的大地上平添刺眼可怕的血腥,先是去年秋天王总督被送回北京斩首,再来就是今年秋天夏纯甫在黄沙碉堡前就地正法。

  这些都是严嵩为掩饰对俺答战役的失败,再因私人恩怨想排除异己所设下的冤狱,前前后后不知株连了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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