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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月华如霜,铺了一地的静霜。他由窗外往里看,烛火很暗淡,采眉正歪在床前,已体力不支地睡去了。

  他轻轻步入房内,母亲一如平常微弱地呼吸着,采眉就在他的面前,不划鸿沟、不结冰霜,活生生一个柔美无防的女子。他静静地凝视她,她到底有什么地方与众不同呢?

  对怀川而言,女人不外乎两种。一是贤妻良母型的,为宗族承传所需,以三从四德附属男人;一是风尘女子,有歌楼名妓,有江湖侠女,是男人的红粉知己,可纳为妾。

  他的兄弟好友,大都一妻在家,多妾在外,潇洒来去。在没有真正遇见采眉之前,他几乎不太注意女人。

  采眉是典型的贤慧妻子,但似乎又不只如此,仅是她贞烈的个性,就足以教人刮目相看,难以忘怀了。

  彷佛有风吹入帐,怀川尚未移开目光,就听见细若游丝的声音唤着,“怀川……怀川……

  卢氏的手无力地举着,像在招唤某人。怀川呆愣住,因为采眉的一双手立刻握过来,急切地说:“娘、娘,您醒来了吗?我是采眉啊!您听到我了没有?”

  “怀川……”卢氏又伸出另一只手,在半空中找着。

  采眉还无暇去想狄岸怎么会挤在这里,只催他说:“快抓着,快假装你是怀叫喊她呀!”

  这是怀川迫不及待想做的事,于是,他真心诚意地叫道:“娘……”

  卢氏盲了的眼眸转了又转,手仍在空中乱动,口里喃喃念着,“怀川……还有怀山……老爷……他们都来接我啦……什么都黑,我只看清楚他们,黄泉路呀……”

  “娘,我不在黄泉路,在这儿,就在您的面前,娘。”怀川太激动,奋力一抓母亲的十指,包括采眉的手也包容在内,如此紧、如此痛,似要永不放开。

  卢氏恍若未闻,她的心早在另一个世界,唯一挂怀的就是未嫁人的闺女。她知道采眉会照顾巧倩,虽然采眉自己也过得凄苦,但人生不就是这般吗?富贵儿女一场空,皆是无奈呀!

  卢氏的眼睛又闭上,手亦垂下,那只是一段梦呓。

  怀川和采眉等着她再出声,但刻漏穿时,再无回应。

  直到采眉看到他手背上的一道疤,是她用流空剑划的,才惊觉狄岸仍握着她的手,暖暖地包围着,烫如热火。

  她猛地抽出,但他彷若未觉,全心仍在卢氏身上。

  他真以为他是怀川吗?采眉走到窗边,已满脸泪痕,想命令他离开,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卢氏在梦中咽气,夏家又添一座新坟。

  在守灵和送葬时,采眉很少看到狄岸,但感觉得到他还在四周,独忍悲哀,自舔着她也不明白的伤口。她猜想,怀川的母亲死后,江南无事牵挂,狄岸应该不会再回来了,也不会再影响她守节的生活了。

  夏家族人零落,只有受过重托的老叔公出现。他要先将巧倩送到富阳杜家,在百日内完成婚礼,再将采眉送回南京孟家,那儿已预备盖一楝“贞义楼”,供她度过清静无扰的下半生,以实现孟德容“双贞”的崇高目标。

  由老叔公领头,夏万押后,两个戴着重孝的女孩,一段陆路、一段水路,由竹塘往西,到杭州以南的富阳。

  巧倩最可怜,她什么都无法想,旧生活不堪回首,对新的生活又忐忑不安,若不是知道大哥依然健在,而且会暗中护她到富阳,她可能会哭个不停。

  此起来,采眉就沉着多了。这是她早就预料到的命运,尽了子媳的责任后,剩下的日子就属于她自己的了,像大姑姑一样。可她的心常飘得好远,想着天涯的某个人,那种思念克制不了,她不知该如何做才能抹去他的身影。

  她们到富阳前,住宿在一座庙里,夏万突然高兴起来说:“情姑娘,杜家的姑爷已经亲自来迎人了,他们就在下一个村镇正等着你哩!”

  “妹妹大喜,看来杜姑爷是个好人呢!”采眉说。

  “喜什么呢?”巧倩红着脸说。

  母亲方过世,心情再怎么样也无法开朗起来,但晓得姑爷来后,巧倩也显得比较有精神,断了许久的刺绣又在手里穿梭着。

  想着姑嫂很快就要离别,又有几分不舍。那一夜,采眉辗转反侧,好一会儿才睡着。

  梦里,她彷佛又回到竹塘,手里提个篮子,身子很轻盈地走在竹林间准备要去上坟。走着,走着,有人在她旁边极温柔地说:“采眉、采眉,我多喜欢你呀!”

  她感觉是狄岸,心暖热了起来,热流到达四肢百骸。她寻找他,正对着那男性的豪迈笑脸,笑里又暗藏款款深情。

  她环绕在林中飞舞,恍若一只翩翩彩蝶。他无所不在,碰了她的玉臂柔腕,并将她圈在怀内,呼吸吐息在她的脸庞,好几次唇要触及唇,魂魄交欢着……

  太美好了!采眉几乎到了忘我的境界,满眼只有狄岸及他占有的神情,都令人迷醉……

  忽地,她跌到怀川的坟前,手中有一把大扇子,一个阴惨惨的声音说:“你是不是希望快点扇乾丈夫的墓好去嫁人呢?或者你要挖丈夫的脑,去医新男人的病呢?”

  呀,这是庄子戏妻那段离奇诡异的故事,是责骂她孟采眉的淫荡无耻吗,忽地,她又像在汶河上,枭鹰盘旋天空,河里的木板沉沉浮浮。这次是她被绑住,只有她一个人飘流示众,木牌上写着——

  私通之罪,天理不容,男女奸淫,十恶不赦……

  有个声音阴阴的说:“失了贞节的女人,猪狗不如,人人唾弃,论罪该死……”

  不——采眉猛地坐起来,惊恐地瞪大眼睛,心被狠狠地箝夹着,痛得她渗出冷汗。她怎么会作这种梦?这种彷佛会天诛地减的可怕噩梦,在一旁浅眠的巧倩发现她的异样,忙问:“怎么了,”

  荒淫之梦能说吗?所以,采眉只能颤抖着唇摇摇头,无法成声。

  巧倩干脆坐直,点亮烛火,也闷闷地发起呆来。

  “快睡吧!明天可要见新姑爷呢!”采眉声音暗哑的说。

  “谁管他。”巧倩想起母亲,又不禁悲从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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