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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海寇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的传闻遍及海岸地带,什么凶残恐怖的形容都有。但从那把抵在两人之间的刀后,她就变得不怕他了。

  尤其是知道他是伯岩大哥的好友,让她更无法视他为传说中那绿眼红眉的大盗。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虽不友善,但对他的印象一直在改变,在她心中,他并不是初始那个黑黝黝的粗野妖魔了。仔细看,或许他风尘满面,但不失英挺之气;或许粗暴无礼,但有种性情中人的豪爽;或许喜怒无常,但言谈之间,又不经意的流露出他非泛泛的匪类。

  比如昨天,因一场大雨,路无法再走,他们必须在另一个废碉堡过夜。前一晚,燕姝是昏迷的,根本无法去害怕什么事。

  昨晚,她难免有些恐惧,李迟风终究是个陌生男人,而且是恶名昭彰的那一种。她谨慎地缩在一角,他则连话都懒得说,大剌剌就睡在另一头,没两下就沉沉地打起呼来。

  迷迷糊糊的挨到半夜,雨又淅淅沥沥的落下。他躺的地方刚好塌个洞,水将他洒个湿透,但他似无所觉,仍睡得香甜。

  后来燕姝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出声叫醒他,“下雨了,你挪进来睡吧!”

  他立刻睁开眼,看见是她,只说:“下雨天,正是我洗澡的时候。”

  说完,他又翻过身去睡,任雨水继续淋在他身上。

  夜深寂,除了细细的雨声,只有自己的心跳。燕姝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为了李迟风。是海上凶险的生活,把他磨练到在雨中也能安然入睡吗?

  是残酷无情的环境,所以造成他这狂放粗野的个性吗?

  那为他的心疼感,一直持续的天亮。如今想来,也不过是“观音”心肠在作祟而已。

  无论如何,当海寇仍是罪大恶极之事,双手沾满了洗不净的血腥。伯岩大哥为人向来有情有义,会走到这一步必是时势所逼。现在闽浙总督胡宗宪受严嵩案的牵连,被押解进京后,自杀身亡,胡家在东南的势力不再,大哥应该可以回家团聚了吧?

  至于李迟风,是伯岩大哥的好友,又为好友赴汤蹈火,必是天良未泯,也应该是能够被劝解的吧?

  燕姝一下子觉得神清气爽,不再生气,也不再肚子痛了。或许这就是上天交给她的第一个任务 去感化两个大海盗,劝他们回头是岸。

  他们应该不至于会像陈靖姑收的妖怪那么冥顽不灵吧?

  也许更像妈祖娘娘身旁的“千里眼”和“顺风耳”,被降服后,由害人的,转而变成替天行道的英雄。

  迟风早在她冥想之际醒了,用湿土埋掉柴火,一回头,就看见她神秘的笑容。

  “走吧!海上阴沉沉的,恐怕要下大雷雨了。”他说。

  但燕姝仍微笑着,手里裹的龙眼甚至才吃了一半。

  那一刻,树叶芒草飒飒狂摇。他发现她的沉静不动真是美,如他的第一个印象,彷佛蚌壳里的珍珠、蓝海上的星月、海底的珊瑚,只是那时是隔楼远观,此时近在眼前。

  他按按腰间的金丝笼,也神秘地笑了。

  汹涌的大海,越过沙岩间乱长的树丛若隐若现。燕姝对潮声潮气并不陌生,她的先祖傍海而生,她虽不常看到,但那种天性也流在血液里了。

  强风拂乱了她的发,乌云追逐他们,终于在第一滴雨洒下前到达一座小镇,可靠近一看,全是倒塌倾颓的。

  “怎没有人住呢?”她愣愣地说。

  “人都被我们这种海寇吓跑了!”迟风大言不惭的说:“走,我们到天妃宫躲雨去!”

  天妃宫?燕姝彷佛被什么击中,心浮悬着。

  那蔓草灰尘、四散的小动物、龟裂的石墙泥地,看出已荒圯许久。曾经繁华的庙宇,燕脊瓦顶早塌掉半边,一块木匾孤独的悬吊着,上有模糊的字迹写着“赤霞天妃宫”。

  几个字的相连,唤起燕姝所有的记忆,她惊呼,“赤霞?这里就是赤霞镇?”

  迟风忙着挥去蜘蛛网,没注意到她的反应。依他探险惯的本能,每到一个新地方,就会先防有没有危险的东西,再瞧瞧有没有值钱的宝贝。

  这座残庙可真惨,连神像都被搬走了,破落得极为彻底。

  燕姝却晶亮着双眼,娘生前曾不断的提起赤霞,玉嫂也不时怀念天妃宫。她感动地说:“这果真是我的出生地,没想到会在此种情况下回来!”

  迟风听到她的话,不以为然的说:“你搞错了吧?这赤霞镇早在十九年前就荒废了。”

  “没错,我今年恰好十九岁。”她说。

  “十九岁?那么老了?!”他有些调侃地说。不过,大部分这年龄的姑娘都已婚,她没瞎没跛的,怎么还待字闺中呢?

  燕姝不怕人家说她老姑娘,仍兴奋地说:“十九年前的春天,也就是妈祖娘娘生辰的前几天有倭寇来袭,我娘来不及逃走,就在这香案桌底下生下我。”

  十九年前的妈祖生辰?那不就是他七岁被汪直带走的那场侵扰?事情竟有如此的巧合?

  “呀!那屋梁上应该有燕巢的。”她抬头向上找寻,“我娘说,是燕子的聒噪掩住我的哭声,才没让倭寇发现,保住我们母女的性命,燕子可说是我的大恩人呢!”

  燕子?因此她叫燕姝?他的无烟岛有金丝燕,腰间有金丝笼,他和燕可真有缘啊!这份说不出的微妙牵系也引发了他的好奇心,两三下攀上半朽的梁柱,在光照不足的角落里,果然有燕巢堆垒,春来秋去,年年归返,人散,燕鸟却不散。

  “你说对了,真的有燕子。”迟风也真心开怀的说。

  “一定是妈祖娘娘引我来的!”燕姝笑容满面地说。

  “错了,引你来的是我……”他说话一半,那些呢喃的燕儿展翅飞起,啪啪啪地十来只,把他逼得跳到另一根廊楹,突然,有毛毛的东西窜过他脚下,“他奶奶的,搞什么!”

  猛抬头,由墙的缺口看出去,沉沉阴霾,雨瀑飞织中有一队人马正朝天妃宫而来。迟风征战经验多,一瞄阵容,就知道是来自官府。

  “有人来了!”他如猴子般爬下,拉着燕姝钻到唯一能躲的香案桌底。

  那空间比想像中小,灰尘又厚,她还没坐定,就打了两个喷嚏。

  迟风紧张地说:“拜托你忍耐点,否则我们只有死路一条了!”

  死路?那该只有他吧?若外头的人是俞家军,燕姝一冲出去,不就获救了?不行!他不能冒这种险!

  迟风偷偷的运功想点她的昏穴或死穴,但指尖伸出,想到她这两日已体力不支,倘若真动手,只怕她会承受不住,再也醒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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