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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在赴妻子的午餐约会前,绍远接到胸腔科主任江医师来的电话,心情又不禁低落,那些话已听了十多年,耳鬓厮磨日夜相守,敏贞的病苦折磨他最清楚,反覆来去皆是无奈和心疼。

  走到他们惯常去的餐厅,由玻璃窗外可见敏贞纤弱的身影,这是她少数会出现的公共场合,因为老板是熟识的朋友。

  每发病一次,她身体状况就愈差,活动范围就愈狭窄,现在差不多只集中在住家、工厂、医院之间,形成小小三角形,偶尔到两小时车程内的桃园、新竹采访亲友,再远就不行。

  敏贞等于活在他掌心中了,很难想像她为摆脱家族爱恨痴怨的痛苦枷锁,曾离家独自生活两年,也曾在台南独力抚养旭萱五年,那时的她固执且顽强,说远走就远走;如今的她如失翼的鸟儿,已飞不动,栖止在他庇护的怀抱里,不能一日没有他……或者说,是他不能一日没有她……

  走入餐厅,敏贞一见他就轻声问:“你怎么了?看起来很疲倦的样子。”

  “江医师刚刚打电话来。”

  “啊?他动作可真快。我没说不服药的事你也知情,他不会告到纪仁姨丈那儿,再让惜梅姨来骂你,你放心。”她试图轻松。

  江医师是纪仁姨丈的学生,十几年来医治敏贞,还以她的病写了不少论文发表在国际杂志上,其中几篇获奖让他成为胸腔科权威,因此常开玩笑说敏贞是他的“宝”,私下有不错的交情。

  侍者过来点餐,她叫了香菇鸡丝面,绍远点了海鲜面,始终没笑容;敏贞可感觉他的怒气,不是气她,而是气自己,侍者离开后他开始自责。

  “我为什么老是被你说服?明知你不服药是错的,就是于心不忍,这样纵容反而害了你,你知道吗?”

  “可是服了甲状腺药,再服肺结核药,两种药作用下真的很难受,镇日昏沉沉的什么都不能做。”敏贞近来又为甲状腺问题所苦,病上加病更恹恹。

  “昏沉就昏沉,躺睡一天都没关系,江医师说的,肺结核药绝对不可以擅自停掉,一停就产生抗药性,再犯就麻烦了!”

  “怎么可以天天昏睡呢?家里和代工的每件事,都需要保持清醒去处理。”她又说:“我肺部好几年没犯了,暂停一下药应该没影响,等甲状腺好了马上继续,不会有差的。”

  “江医师说不行就不行。家里工厂的事都有人管,你这阵子专心养病就好。”明知她喜欢正常有朝气的日子,他也要硬下心肠不为所动。

  “唉,又要叫我养病——我这一辈子老养不完的病,真累呀,这样活下去有什么意思呢?”

  “你竟然说活下去没意思,那我呢?孩子呢?”

  “我九岁就没有母亲……旭萱他们都远远超过九岁,生活上能自理了……”

  “把药拿出来!”他最不愿听这些话。

  敏贞只得把今天领的药包放在桌上,他照份量一一数着。

  “以后我每天盯着你吃,不许漏掉一天。江医师说这次有改变一点剂量,副作用应该不会那么强了。”他望着妻子,像哄当年那个倔强少女说:“求求你,不要放弃我,不要放弃这个世界,为我和孩子活下去吧!”

  她有做到呀,好多次了,但随着年龄增长,身心愈来愈熬不住了。

  “别担心,我会按时吃药的。”她还是说,只为了让他安心。

  十二月初阳光煦煦照在小巷如圣光,室内放着圣歌风的乐曲,人觉得舒服健康了,什么事看上去都是好,敏贞也比往常多吃一些。

  绍远见妻子胃口开又心情佳,舍不得结束约会,打电话回办公室说晚一点再到。此外,他也要借这无人干扰的时刻,讨论辰阳的事。

  敏贞静静听完他的叙述,蹙眉问:“他怎么知道旭萱有那块水塘地?”

  “他说去桃园庙里接旭萱那次,他们经过新店溪,是旭萱自己告诉他的。”

  “所以他才积极和旭萱交往,还写出那份企画书?看来他是为水塘地来的,不是真心喜欢我们旭萱……”

  “应该不会吧!”绍远虽也担心,在妻子面前仍乐观说:“辰阳知道水塘地之前,就已经对旭萱有好感。当他发现水塘地和颜家要买的上地接界,生意人脑筋动得快,自然会有这构想,要是我大概也会这么做,生意归生意,交往归交往,两件事并不相关。”

  “是吗?我对能力强的男人总不信任,总觉得事情没那么单纯。”

  “就像对当年的我吗?”

  “你呀,还有我爸爸,都是事业心重,有时显得狠心寡情……女人和男人又不同,再怎么聪明能干,感情仍是最脆弱的一环。”她问:“你百分之百确定辰阳不是为水塘地才和旭萱交往的?”

  百分之百就太难,连他自己都有疑虑。但身负家族和公司双边重任,要考虑的层面实在太多,于公于私皆要全盘兼顾,他一时无言只能闷闷喝茶。

  “你很受那份企画书吸引,很想接受,对不对?”敏贞看出他的犹豫。

  如此温柔一问,绍远不禁倾诉心中想法。

  “正如辰阳说的,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恰好有水塘地,又恰好与颜家地为邻,人家愿意合作,我们也等于为冯家未来开创一番新局。我在商场打滚那么多年,知道这次错过了绝对会后悔——敏贞,人有时真是机运问题,想当年老杜买水塘地时根本没人要,没想到二十年后大翻身,只能说时代不同。现在拿来盖孤儿院或养老院也不妥了,我们把水塘地投资出去,再另外买地让旭萱实现理想,不也可以吗?”

  他眼中难得又见高昂兴致,仿佛又回到那满怀壮志的优秀少年。多少年来,绍远为她的病,已放弃太多大展鸿图的机会,或许这企画案可重新燃起他对事业的热情,在她走后,还能好好活下去……但女儿的心也要保护。

  “如果事情只关水塘地,一切都好办,可是其中又牵扯到旭萱和辰阳的交往,就必须谨慎些,不能伤害到旭萱。”敏贞说。

  “你的建议呢?”

  “辰阳要我们以亲情强制旭萱,我们就愈不能插手,让辰阳自己去跟旭萱解释,旭萱说好就合作,不好就不勉强,一切以她的决定为主。”敏贞又说:“我知道你很想加入企画案,旭萱是孝顺女儿,你只要提出要求,她一定会同意。问题是,辰阳对旭萱若无真心只是利用,这会对旭萱造成极大的伤害,即使获利再多,也不是我们要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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