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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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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元一九六七年。台北。初夏。 塯公圳旁一辆货车驶过,辗得碎石轧轧,只一短瞬间,又回复宁静。 这正是午饭刚用完的时候,亮晃晃的日头下人烟稀少,大家都躲在屋内打盹。若哪个不午睡的小孩偷溜出来,在马路上跑来跑去,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对了,蝉!晴铃说,去年夏天他们初识的那一天,蝉鸣直喧闹耳……他还没写过小说,但要为她而破例了! 写下他们在岛屿的故事,不只是诗,而是比诗还长久的连载,让她天天翻开报纸就能看见,一直写一直写,写到她又重回他的身边为止。 晴铃自制了一份月历,民国五十九年,西元一九七〇年,每个月份都抄上雨洋的诗句。凄冷没有阳光的一月给了“挽歌小姐”: 这是你的选择,白雨 如珠,荒木上垂络五彩环线 织补着前盟旧约,足履不停的 隔断尘世,红衣新妇 嫁成了一缕静静的幽魂 这是我的选择呀……白雨如珠,森森似银竹,喔,是取自李白诗的典故。 过去一年来,雨洋的《零雨集》被她背得滚瓜烂熟,加上被家人软禁期间,要弟弟收集市面上的古诗和新诗,想更了解诗人的心,结果自己也能吟那么几句了。 若哪一天能面对面和雨洋吟诗作对,该有多美妙呀! 还有报纸上连载的《情灵》,笔名“影子”的作者,摆明着就是雨洋,到今天已写二十集了,正说着他爬榕树去为弘睿取风筝,见着穿浅蓝洋装和珍珠色高跟鞋、盛妆去赴宴的她,那才是他们第三次碰面呢! 原来他早就注意到她了,连她穿的衣服颜色样式都记得清清楚楚。 晴铃甜蜜地笑出来。这样分离又由报纸上偷偷相会的方式,别有一番滋味,恐怕少有人能经历到吧。 天色全黑,小窗映着屋内的影影绰绰,冷寒浸漫,她拿起铁钳挑挑取暖的小炉子,让火更红旺;看到如拳头大小的煤块,想到雨洋,他可好吗? 外面有滴水声传来,她走到长廊,见见佣人阿英正在昏暗的灯下拧拖把。这是陈家由日据时代传下的习惯,早晚各拖一次地,必一尘不染。 “阿英,汪医师走了没有?”晴铃问。 “没有耶,他还在和老板谈事情。”阿英回答。 谈什么呢?刚才一起晚餐时,席间话题都集中在农历新年前办汪陈婚事的种种细节,她苦着脸,饭吃不下,父亲严厉斥令她回房。 现在他们大概又讨论投资盖大医院的计画吧!这比婚事还能让这些男人兴致勃勃、口沫横飞,她只不过是配角,神桌案上金碧辉煌,她是小小贡果。 去年七月她调到山上矿区时,启棠也正好住院医师期满,回到新竹大张旗鼓地开业;他当然还不满足啦,到处拜访医界老前辈,又由陈家引见各方金主,想实现他长久以来的梦想。 如此忙碌的启棠,当然没时间到山上来看她,几次心血来潮的信或电话,都是短似公文。其实在台北时也差不多这样,只有每周丘家聚宴才露面,吃完饭陪她在巷子散步聊天,就算恋爱了;有时,她回新竹、或他值班忙、或他和前辈谈得欲罢不能,错过两人的相处,他也不会另外邀约。 他当她是什么呢?没感觉没思想,偶尔发条上紧一些,就会眼睛眨眨、跳动几下,再发顿任性脾气的洋娃娃? 这些都还能忍受,因为风气保守,周遭朋友恋爱都中规中矩,有人甚至直接由相亲就结婚,像她和启棠慢慢走三年,已有人叫浪漫了。 最害怕的是,他们个性和志趣根本不合,他老要叫她做一些不喜欢的事情,比如学习医院行政、办宴会、交际应酬、长袖善舞……恐怕嫁给他,连跳动眨眼都没有,就变成木偶娃娃了! 她不禁打个冷颤,幸好雨洋走入她的生命里,像在她嘴里吹了一口气,所有血肉经脉都鲜活激跃起来,内心那颗自由的种子发芽茁壮,伸出茂枝绿叶感受大自然的气味。虽然会有风吹日晒雨淋,但对她而言,比在温室里昏昏欲睡好多了。 绝不能让人把那口气夺走,她可要好好呼吸一辈子呢! 踱步到长廊底,那是父亲定下的界线,无人带领,不可跨出一步。其实他们不必设限,若要逃走,雨洋就不会送她回来了。 但谁知道呢?假如连甘地先生都不灵,就得采取一些手段,不能再等了! 树影幢幢的院子有人走过,那身影像启棠,她忙打开长廊的窗,在灌进的冷风里,小声喊着:“启棠哥,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说!” 他仿佛仍沉浸在自己的医院美梦中,有点心不在焉。 从两个月前她回新竹后,由于雨洋的事,家人很少让他们单独在一起,怕她讲了不该讲的话,毁了所有精心的筹备。 启棠只到过她的卧房一两次,但此刻也顾不得忌讳了。人一进来,她就把门关起来,再重复一遍说;“我必须和你谈谈。” “是为了婚礼的事吗?别操心,我们都会安排好的,刚刚日子也排定了,就在二月初,迎新年好彩头,你只要专心当个漂亮的新娘就够了!”他微笑说。 没办法拖到过年后吗?晴铃脸变白了,说:“但我……不能嫁给你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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