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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半年来算相安无事,哪晓得太平还嫌过早,好不容易下重药给晴铃,又来一个每况愈下的雨洋,是不是始终没注意到的错误环节就在其中?

  走不丢吗?唉!早知有危险,就不会让他下山跑这一趟了。

  是走不丢,雨洋快速踩着踏板,如回家路般清楚!田埂旁的防空洞还在,饺子店依然生意兴隆,几段偏径仍没有路灯,仁爱路到信义路到新生南路多少次白色蝴蝶般的身影飞着,塯公圳淙淙琤琤流着不变,证明世上真有记忆难以磨灭的所在,夜夜心都来,一切恒如新。

  然后他来到记忆的中心——永恩宿舍。

  长巷静谧,两侧整齐的围墙,树木茂盛的枝叶伸展,电线杆上的灯如列队的士兵忠实地散发着柔光,空气中布满花香,大人闲闲散步、小孩奔跑嬉闹,偶尔担着吃食的小贩叫卖,每每回首就是他内心的太平之世。

  可惜呀,自从那个滂沱大雨之日他就成为局外人,别说王谢堂前,即使寻常百姓家,他也飞不进去。

  雨洋站在阴影处良久,终于晴铃由丘家出来,穿一身细花洋装的她,前有旭萱拉着手,后有汪启棠跟随,是属于幸福世界中的人。

  可望而不可及的……

  她开心地说着话,直到旭萱拉她进栾树区,汪启棠殷殷目送她们消失才离开。

  不该破坏如此美好的幸福……可是他心底有个黑暗重渊,充满狂念私欲,想再一次踏入禁忌之区,那儿有他们最隐晦深连的秘密。

  他将脚踏车放在棚子,往榕树区走去。

  鬼屋在他之后依然无人敢住,云遮月的夜晚更添阴森的魅气,若真有寓居的孤鬼也未免太执着了,仍守着几十年前死亡时候的那颗心吗?

  靠在朽旧的门上,看白千层后他梦里的荧荧灯火,也感觉到那颗孤鬼执着的心,可以伫立天长地久,化石成垒,只为不必再无望飘泊。

  点燃一根烟,白雾袅袅,像呼应着世上的无奈,幽人与游魂共啸叫——

  晴铃突然打开后窗,因呼吸有点紧,心闷闷的,需要大量的新鲜空气。

  今晚天上的云层特别厚,后院也更漆黑阗寂。

  眉头蹙了起来,因为似闻到什么味道,不属于这红花绿叶朽屋无人之地,她太熟悉这儿的一景一物,用眼睛一寸寸搜索。

  看!白千层和灌木丛暗影间有小小的明灭红点!

  想起白天赵先生的丧事,她的心差点跳出来,连忙爬出窗外,双脚落在荒芜的庭院,但红点完全消失了!

  “范雨洋——”她跑到鬼屋前叫。

  她绕了白千层好几圈。

  “范雨洋,是你吗?”

  一遍遍他的名字迥荡,雨洋如行军时匍匐在沟渠旁为避开最可怕的敌人。

  “范雨洋,如果是你,就出来吧——”她对空喊着。

  傻呀,能出来,也就不必躲了!

  最后是旭萱童稚的声音回应:“阿姨,你在干什么呢?”

  晴铃仿佛中邪惊醒一般,楞在原地,直到旭萱也要跨窗,才喃喃说:

  “乖乖,不要爬……阿姨回去了……回去了……”

  游击战不会更辛苦,全身冒汗,屏住呼吸,不能触及一草一木,发出任何响动皆会致命。她的呼唤宛似催魂,他溃退窜逃,几乎不知自己如何骑车回咸柏家。

  他先到厨房水龙头下用冰冷的水不断冲脸,粗喘大气,眸子写满惊忡!晴铃找他,一直找他,到现在仍在找他!

  咸柏扭亮厨房灯泡,看见他的神色,吓一跳说:“你去哪儿了?怎么活像被野狗追一样?”

  雨洋摇摇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走入屋内,拿件旧衣服擦头抹脸,坐在临时搭架的行军床上,就是眼睛不与咸柏对视。

  “你到永恩找陈小姐了?”咸柏害怕忧虑的事情成真,急急问。

  雨洋再摇头,又轻轻加了一句:“我看到她,她没有看到我。”

  “你呀!”咸柏颓然坐下,错误的环节果然就在这个女孩身上,今天不谈不行了。“你说实话,不许撒谎。去年底你陪小赵太太探监回来,没两天就辞职要走,那时候我就觉得怪怪的,是不是还有别的理由你没告诉我?”

  “七哥有说什么吗?”

  “没有。他该说什么呢?”咸柏瞪着他。

  既然如此,还可以几句话搪塞,隐瞒到底。但雨洋太痛苦了,半年来常常只有崩坠的情绪,真想倾吐满腔的积郁,虽然二哥必是持反对的态度,可他也是唯一能聆听的人。于是,一句一句的,雨洋简述晴铃到他房里做风筝、后窗相会谈天,及小镇旅舍那一夜的事。

  咸柏脸色愈来愈糟,听完后怒拍大腿说:

  “混蛋!我竟然不知道?丘院长太太农历新年还送年菜年糕来给我,和以前一样亲切,什么都没提,我看连正霄也是不知情的……真太丢脸了!丘家当初是冒多大风险来帮助我们的,这份恩情不小,你竟恩将仇报,去招惹人家好好的外甥女?我反正面子丢了没关系,但正霄是丘家义女婿,你教他如何做人呢?”

  雨洋低头不语。情之所钟,又奈何?

  “你今天还敢去永恩,被撞见怎么办?丘家不动声色,没有闹开来,一方面是做人厚道,一方面也是为了陈小姐的名誉,她以后还要风光出嫁,要你去害她?”咸柏骂得面红耳赤。

  雨洋没有为自己辩解,任凭咸柏责骂教训,好半晌才说:

  “二哥,你等二嫂多少年?有快二十年了吧?”

  “我……你扯上我做哈?”咸柏目珠睁圆说。

  “二哥一定能了解那种感情吧!”雨洋说:“从前线,到岛上,到台北,我从没有碰过像晴铃那样的女孩,或许因为我对她的那一份特殊感觉……我今天才晓得她一直在找我,对我也有感情……”

  “那又怎么样?,”咸柏话里一盆冷水浇下去:“你们门不当户不对的,陈家根本不会答应你们交往。你怎么办?带陈小姐私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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