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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好像他们曾经“送”他一份礼物——不是吗?小女孩李蕾像漂亮的洋娃娃,少女李蕾像慵懒可爱的猫咪,淑女小蕾如精致的瓷器,但他都不曾真正珍惜过,总视为理所当然,直到快失去了才感觉那无法形容的痛。

  他想把小蕾“要”回来,但已失去了立场……

  接下来的日子里又发生一连串事件,只让人有愈来愈深的无力感。

  有人失踪了说是回归大陆,有人被联邦警察约谈。

  有人签证出问题而被迫离开学校,有人赖以维生的奖学金被取消了。

  有夫妻为保钓而离婚,有情侣为退出联合国而分手。

  在充满变数的校园里,他和小蕾的故事也不过是其中一段悲喜剧而已……

  一九七一年的秋天是心灰意冷的,他试图将过去拥有的一寸寸再筑回来,但不知为什么,曾是前程似锦天之骄子的他似乎不再受恩顾,世界也不再以笑脸善待他。

  这样的灰冷直到邮差送来两封信,才彷佛乌云散去光明乍现般,令他发出了长久以来的第一次微笑。

  信是分别写在两家餐厅纸巾上的,英文字句短促且零乱,内容是:

  浩,我必需见你,无论如何请到DC来,我恨分离,想你的蕾丝莉。

  浩,收到信请立刻到DC来,我不愿分开,非常想念你,蕾丝莉。

  呵!是他久违的小蕾——

  DC即华盛顿,猜是家人不允许任何形式的联络,她出去用餐时偷偷写成、再拜托好心人寄出,必要时她仍很古怪灵精的。

  御浩直想仰天长啸一番,那样狂喜妙会是与小蕾交往多年所从未曾有过的;不必名笺妙文,仅仅是两张粗制的纸巾、几个歪斜的字、最浅短的句子,就让他反覆读着不忍释手,也改变了他整个季节低落的情绪。

  这就是传说中爱情的力量吗?总在分离后才显出它猛水烈火般的威力吗?

  无论如何,那力量紧紧如魅召唤他,再不管李家的约束阻挠、自身的祸福未卜,有信为凭,他非见上她一面不可!

  计程车到李家是下午三点,因为御浩事先联络过,佑显已在门口迎客,带他穿过玄关、客厅、长廊,来到后面的书房,大院深宅静悄悄地不闻人声。

  “星期六孩子们都有活动,太太带出去了。”佑显似在解释。“你突然打电话来说要见小蕾,我吓了一跳,不是才说好要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吗?”

  “是小蕾说必需见我。”御浩拿出那两封信放在桌子上。“我不知道小蕾为什么用纸巾寄给我,但这的确是她写的没有错,口气似乎非常紧急,所以我非来看看不可。”

  佑显仔细看了一遍,纸巾角印有餐厅的名字。唉,这个任性小蕾!

  难怪她忽然对孙思达兴趣高昂起来,吃饭跳舞看电影来者不拒,原本还惊叹她超强的调适能力,能如此迅速将御浩丢到脑后,没想到私下来阴的这一招。

  如果遂了她的心愿,让这两个人见面,由麻州骗她回来的一番苦心就前功尽弃了,只怕到时又是一堆收不完的烂摊子。

  小蕾糊涂、御浩昏头,他这大哥可不能心软。

  “嗯,这是小蕾九月刚来写的,她那时的确吵得厉害,一直说要见你,我曾带她到这两家餐厅吃过饭。”佑显撒了谎。“但她现在习惯了,也很久没吵了,今天还跟孙思达去逛街看电影,所以不在家……她孩子性重,一有得玩什么烦恼都忘记,你真的不必把两个月前的小纸条当真。”

  御浩知道佑显这一关难过,眼前的他代表着整个李氏家族的意见,如一堵坚固厚实穿不透的高墙。

  “无论小蕾什么时候写的,我都要见她。”御浩只能坚持到底。

  “先不提小蕾,反正她此刻人不在。”佑显换个主题说:“谈谈你吧!你论文做得怎么样了?回学校后事情还顺利吗?”

  “还可以。”御浩迟疑一会,还是照实说:“我可能会转学,教授已把我的论文交给别人做了……这也没什么,佑钧不也转过学吗?顶多耽误一年时间。”

  “据我所知,事情还不止如此吧!”佑显又接下去。“最近大使馆处理了很多案件,都是你们保钓那些学生,想转学也转不成,签证、奖学金都出了问题,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后悔也来不及了。”

  “没什么好后悔,大家都会想办法解决的。”御浩不愿多谈。

  “有什么办法呢?那些学生转不成学,失去合法居留的学生身分,要回台湾也回不去,岂不变成流浪街头的黑户了?”

  “台湾回不去?怎么会呢?”御浩不懂了。

  “还不是你们闹得太凶,竟然闹到有人去投共,台北方面已经开始审查这一年来所有参加政治活动的留学生,列出了观察名单……”

  “观察名单?”御浩脸色微变。

  “就是俗称的黑名单,以后出入境要受到特别的监视和管控,严重者取消国籍护照的都有可能。”

  “但我们当中大部份都是单纯的学生,参加保钓也只是单纯的爱国热情,为了爱国而受罚也未免太荒谬了吧?”御浩无法置信,深感不平说。

  “你是当然很单纯,但混水摸鱼的危险份子也不少,特别又碰到台湾被逼退联合国的事,更是雪上加霜。”佑显说:“我只能告诉你,审查对象只会多不会少,过程也会拖拖拉拉地从几个月到几年,困扰肯定有,甚至暂时回不了台湾,你自己要有心理准备。”

  御浩不再言语。他终于明白近来处处碰壁的主要原因了,原来有观察名单在后面操纵,连打电话回台湾都有人窃听、家人也欲言又止,他这天之骄子已成了被打入泥沼的黑脸人物了!

  “这种复杂的情况下,你还要见小蕾吗?”佑显问得轻,却击得重。

  御浩把那两张纸巾信折了又开、开了又折,像哑掉了嗓子没有回答。

  “你见小蕾至多两种结果。第一,她跟你走,但你很了解她的个性,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千金小姐,没吃过一天苦,你有把握照顾好她吗?”佑显继续分析说:“第二,她不跟你走,已习惯目前的生活了,那么,见面除了徒增她的烦恼外,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不被感情遮掩,就事论事回答的话:

  第一,很难想像小蕾能过吃苦受累的日子,怕到最后惨不忍睹。

  第二,小蕾很讨厌烦恼……或许开始时会想念他,甚而做出写纸巾信的冲动事来,但有家人全心帮忙、朋友全力解闷,她终究会与生活妥协、忘掉不快乐的事,最后他只成了一个过去的影子,再与她的未来无关。

  彷佛由天堂跌落地狱,丑陋的现实击败了由波士顿一路伴随而来的爱情力量,御浩忍着内心焚痛翻滚的思潮,缓缓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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