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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这梅林闸口,攸君来过一次,那是去年秋天的花船会,所有的舟舫都搭着各式花棚,妆点不同色彩的丝绸,聚集在河中破浪前进。千帆林立的景象,攸君见过,但都是带着杀戮的战船,不似苏州河上花船的美。当她把这个想法告诉张寅青时,他回答,“若我们把这些花绷拿下,立刻就是战船,能直攻江宁,你信不信?”攸君不得不信,因为她知道顾端宇有个漕帮,而河舟工人以张寅青马首是瞻,是一股大清皇帝也鞭长莫及的力量。不过,花船会仍是她生命中少数极美的回忆。白画,丝绸飘飘,花叶飞舞,如蓬莱仙境;入夜后,舟船点灯,浮荡河面,排有各式队形,更是神秘精彩。而那美,最主要是有张寅青与她共赏。

  如今她又来到梅林闸口,由湘帘望出去,是平日的繁盛景象,而她将回到北京,但她却已三个月没有张寅青的消息了。急急的是归心,依依的却是离愁,倘若此去再难想见,张寅青会如何?她又会如何?她好希望陈圆圆能在她身旁,但她曾说:“我的身份与你不同,还是回避些好。”另外,她要面对的还有征豪,七年不见,不知昔日的俊美少年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太多太多的事,使原本坚强的她,也感到无法确定的脆弱。“开第一道闸!”外头有嘹亮的声音喊着。

  水流不同了,攸君站了起来,由弦窗往外看,一艘有士兵守立的大船靠在北岸,船身上印个“靖”字,想必来自靖王府。

  二十二岁的征豪已完全脱去稚气,俊秀的脸上带了几分阳刚,但那眼神及微笑,仍是他与生俱来的温文尔雅,在那一瞬间,攸君突然想起他的旧时模样,清清楚楚,仿佛记忆不曾丧失过。

  “攸君!”征豪跨两步迎接她,毫不隐藏他快乐的心境。“征……贝勒爷!”攸君及时改了称呼。

  征豪也感到几许尴尬地说:“我还是习惯你叫我征哥哥。”

  “我们都长大了。”她大方地说。

  “是呀!七年了,我以为仗永远打不完,我也永远见不到你。”征豪说:“一有人由西南回来,我就会打听你的下落,直到今年初,才有你到苏州的消息。”

  “我额娘……”她忍不住问。

  “建宁姑姑好可怜,三藩乱事再不结束,她恐怕就撑不下去了,而你是她唯一的希望。”这一说,攸君的心便酸酸地揪痛起来。画舫慢慢驶离,征豪正要再叙离情,就有人走过来说:“启禀贝勒爷,第二道闸门出了问题,船不能开。”

  “怎么会呢?”征豪皱着眉头说。他将攸君安顿在最好的舱房内,立刻出去解决麻烦。

  攸君坐在雕着花鸟和铺着锦缎的床上,一切恍如在梦中,这条船很快就要送她回到久违的过去。有脚步声传来,攸君以为是服侍的丫鬟,人方坐正,却见一身工人打扮的张寅青出现,她惊喜地叫一声。

  “你要不告而别就回北京吗?”他一来便提出控诉。“你明知道不会!”攸君见他风尘仆仆,又一脸焦虑憔悴,心疼地说:“即使我必须离开,我的心也都永远留在你这一边。”

  “是吗?回到富丽堂皇的公主府,又有风度翩翩的贝勒爷,你还会记得空有一腔豪情的我吗?”他的心焦使他乱了方寸,也口不择言起来。

  “寅青,我说过,我对那儿的留恋只有我额娘,我从不确定自己是属于哪里,心老是空荡荡的,直到遇见你,我才觉得安知立命。”攸君深情的说:“你要相信我,我一定会回江南的。”

  “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外面的势力太强大,若你身不由己怎么办?不如我现在挡住第一道闸门,不让你走,省了我以后的痛苦。”张寅青以少有的认真说。“原来第一道闸门是你故意不放行的?”她白着脸说:“这……这不就造成宫府和漕工的冲突?!”

  “或者是反清复明的战争!”他接着说。

  “不!”她遮住他的嘴,“我受够了战争,我的家就是残忍地被战争毁掉的!寅青,我是一心要跟你的,但绝不许你为我而弄得天下大乱,我不要像我姨婆一样,大半生在悔恨中度过!”

  他抓住她的手,放在心上,动情地说:“还记得李商隐的那两句诗吗?‘如何世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我也是这句话,不论我将来拥有多少天下,都不及有个攸君,你不要悔恨,也千万不要陷我于悔恨里!”

  “让你悔恨,我宁可死!”她望着他说:“我要你平平安安的,所以,放开闸门吧!”张寅青凝视她良久才说:“我从来也没想到,自己会有牵念及失去理智的一日,我的洒脱在你面前,全都不堪一击了。”

  “为了我们的未来,让我走吧!”她恳切地说。“会的,爱你就是要放你走!”他说完,便一把紧拥住她,深叹一口气后,就由来处消失了。

  屋内静得就如她内心的空,突然,河上传来一阵笙歌,是江南女儿最爱的幽怨曲,“莲丝长与柳丝长,歧路缠绵恨未央,柳丝与郎系玉臂,蓬丝与侬续断肠。”柳丝、莲丝、情丝……她正沉思,征豪就走进来说:“没事了,闸门已开,不会耽误行程,害你担忧了。”

  这两个男人多么不同呀!征豪总是斯文有礼、含蓄内敛;从小只见他讲理,不随便发脾气,对年幼的都是忍让;而张寅青却是霸气热情的,他孤傲不羁,以天地为家,却以她为系岸的港湾。

  征豪是天之骄子,拥有人间富贵,她和张寅青则背负太多的仇债,同属一类。靖王府会让她在过去中窒息,唯有张寅青才是海阔天空,不是吗?但她又如何对征豪开口呢?虽然他们的生命不连结在一起了,但他曾经是她心中非常重要的人,就像她死去的兄长世霖,是她不可磨灭的一部分。解除与征豪的婚约,算不算负恩?他又会有何反应呢?

  大船北上的行程意外地顾利,比预期早了许多天到达北京。攸君知道这是张寅青下令的结果,因为她在每一道阐门和每一座桥,都会看到代表张寅青的旗帜——杏黄色的布面,上头有日和月,他只是在告诉她,他一路相随,希望她早去早归。

  船到通州,改为陆路,杏黄旗不在,攸君有种怅然若失之感。张寅青真的离去了吗?姨婆说,男人大多薄幸,江南有那么多想嫁他的姑娘,他会不会就忘了入紫禁城的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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