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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渐渐地,她习惯了这粗陋不便的生活,习惯了咸咸的海风吹在脸上,习惯了清理顾端宇可怕的伤口,习惯了涉足在海水间,习惯了卸去新娘装后不修饰的自己时,她甚至也能早为南明烈士烧几柱香而不再感到害怕。

  顾端宇的“睡”进入第五天时,潘天望必须到内陆打听消息,他说:“我黄昏就回来。”

  阿绚送完他,就坐到顾端宇身边。海上的烈日特别强,她昏沉沉地想,如果此刻在北京,她会倚坐在栏杆前喝茶看书;若在耿家,则会指挥奴仆扫庭院落叶。但命运好奇怪,她偏偏会落到海中孤岛,陪着一个飘泊不定的亡命人,而她又感觉到特别的自由和快乐。

  内陆那儿一定是惊天动地吧?然而隔着万顷碧波,一切纷扰而模糊,她心里竟莫名的有一种经过生死的平静。

  日正当中,阿绚在海潮的起落声中打个小小的盹。顾端宇就在这个时候醒来,一睁开眼,便看到不该在这儿出现的大清格格。

  他还在神志不清吗?他对她的挺身相救还有印象,但连岛上都有她,就太不可思议了!顾端宇勉强坐起身,他的手臂及大腿仍隐隐作痛。他再努力换了个位置,她仍未消失!

  她睡得极熟,倚在椅子上的姿势还不忘尊贵。她一身的白旗装已有斑斑污点,原本娇嫩的脸晒得通红,甚至有点脱皮,仿佛一朵开花枝头的海棠花,突然坠入泥淖中。

  一股怒气由他心中升起,这潘天望是怎么回事?竟把一个大清格格带到这原始落后的荒岛上来?

  他挣扎着站直,想去质问潘天望,可才到门口就惊动了阿绚。

  她揉揉眼睛说:“啊!你终于清醒了!”

  看到她一脸的欣喜,他更生气了,只向外面大喊:“潘天望!”

  “潘天望一早就到内陆打探官兵的动静了。”阿绚回道。

  “你又为什么在这里?”他把怒气朝她发作。

  “在靖南王府前你‘掳’了我,我当然在这里啦!”她收回笑脸说。

  顾端宇抹抹脸,掩不住的疲惫说:“我没有掳你,是你救了我,还为我驱马到海边,我真不懂你为何要救我?”

  “为了芮羽。”阿绚避开他的眼光,只是简短地说。

  “为了……她,你竟然不惜舍弃婚礼,自贬你格格的身份,来救个反清份子?你们的‘交情’也太够了吧?”他连芮羽的名字都不屑说。

  “我和她是情同姊妹。”阿绚又说:“芮羽非常敬爱你,若你有什么不测,她一定会痛不欲生的。”

  “她若真的敬爱我,就不会去当格格,去嫁那浑蛋岱麟了!”他往前走了两步又说:“你完全没有理由救我。我的生死和她没有关系,更不干你的事!”

  “可是,我就是不能眼睁睁的看你死,你的命应该不只这些吧?”阿绚知道他大病未愈,也预估到他面对她会有的反应,所以依旧捺着性子,婉言解释。

  “对我的命你又了解多少?我早就将死生置之度外了!”他反过身,直瞪着她说:“而且我死了,不正是你们满清朝廷最额手称庆的事吗?”

  这话阿绚无法叵驳。但他毫不感激的态度,让她这一个月来为他种种的忧劳伤神,全梗在心口,泪也就在眼眶里打转。她勉强维持着自尊说:“如果说,我也敬佩你的侠义精神、你的品德操守呢?”

  她那楚楚可怜的模样一下便消了顾端宇的怒气。但他仍然臭着一张脸说:“你疯了吗?一个大清格格怎么可以去‘钦佩’一个反清份子呢?”

  “是谁规定什么可以,或什么不可以的呢?”阿绚说:“我看人,向来只分好和坏,从不用种族来分。虽然我是满族人,但从小我身边就有很多汉人,这也是我能说汉语的原因,像芮羽就比我自己的姊妹还亲。我要敬佩你、救你,都是我的感觉,没有人能阻止!”

  这种闻所未闻的说法,让顾端宇惊愕得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这个在深宫大院内长大的娇贵女子,真比他想像的还天真无知!他忍不住讥讽道:“格格,哪一天你真会被你的‘感觉’害死!你有没有想过,在你族人的眼里,救我是一种叛徒的行为,你极有可能会被处死?另外,你深入反清会众的地盘,难道不怕我们杀了你吗?”

  “不会的!你发过誓,除非你死,没有人可以动我一根手指头!”那些话牢牢地记在阿绚的心里。

  “你不该去相信一个反清份子的话。”他冷冷的说。

  “但定远侯是个重然诺的人呀!”她话语中有责问的意味。

  “格格,你真期望我对一个满洲人重然诺吗?”他存心要吓她说。

  他话里的“满洲人”三个字像是一种耻辱,伤了阿绚的心,也让她脸色惨白。

  顾端宇恍若视而不见,继续说:“你救我和天望一命,我很感谢,但这种事不能够再发生。不管你有多少汉人朋友,我和你都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们必须在情况尚未失控前,让一切恢复原状。”

  “恢复原状?”阿绚重复地问。

  “是的。明天你就‘逃’回耿家,从此不再和我们有任何瓜葛。”顾端宇的口气毫无商量的余地,而且不等阿绚的回应,他转身就往有着牌位的小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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