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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我不明白!”他的神色也严肃多了。

  “我心里常常有一股冲动,一个愿望有时像火烧我,有时像针刺我,每一次听见学校里那些流亡同学唱歌,我就难受,我就忍不住——想破墙而出。他们原有温暖的家,慈爱的父母,亲爱的手足,是谁使他们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和他们比,我觉得自己太幸福,幸福得近乎——可恨,可耻,我像生活在一朵软绵绵的云上,舒适、安逸却绝不踏实。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不是受苦难的中国人,我好像被隔开来似的。我不喜欢这种生活,我喜欢忠实些地站在泥土上,我喜欢去感觉真实的生活,和所有受苦难的同胞一样去体验,去挣扎,去奋斗,我一直想参加这时代,这战争的行列,甚至受痛苦和折磨,只是——我还找不到机会!”她说得好郑重,秀气的脸上闪动着一抹令人心折的刚强。

  “小曼,”他扶住了她的肩。 “你——很好,比我想象的还好得多,你——真的很好!”

  他似乎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词,但脸上那真诚却足以动人,此刻,他不再像那吊儿郎当的花花公子,不再像那在情场、在女孩子堆中打滚的浪子,他看来像一个正直勇敢的军人——不,战土!他是战士!

  “不是我好,”她脸红了,怎么说出这一番话呢那是她心中从未对任何人——包括姐姐和家贞透露过的秘密,她竟对陌生的、才见过两次面的他说了! “我相信只要有一丝人性的中国人都会这么想!”

  “我没听过任何女孩子说过这样的话!”他正色。“何况你是这般富有,几乎所有富家子女的心都被富裕的生活腐蚀,他们只求安逸,只要舒适,他们庆幸能在这战乱时代仍活在云上,仍是人上人的生活着,他们不会想到战争、国家和他们有关——只有你是特别的,小曼,你特别得那么可敬,可爱!”

  “哎——”她的脸更红。“不谈这个,我在想——一炫耀或表现什么,我——或者不该说的!”

  “你该说,你使我更深一层了解你!”他凝视着她,脸上的真诚闪耀得那么动人。“你的外在和内在一样美,你——你——”

  “别说了,”她嫣然一笑,“再说就肉麻了!”

  “可——可以帮你吗”他突然问。

  “帮我”她意外而惊喜。“我还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哎!如果可能,我当然希望你能帮我!”

  “一言为定!”他握住她手的手掌用力收紧,更收紧,他心中是真激动,真兴奋。

  小曼站定了,望着他笑得好神秘。她只是笑,却是什么都不说。

  “你笑什么小曼!‘他忍不住问。

  “我到家了!”她指指云公馆的大门。门边两座雄伟的石狮子在灯光下显得好生动。

  “到家了”他很感意外而觉得好笑。“我一点也不觉得!”

  “我们走了很多路,说了很多话,”她考虑着说, “或者——就在我家吃饭”

  “似乎过了时间!”他看看表,那是他去印度接飞机时买的“浪琴”,是稀有的名牌。

  “别担心!”她带他进去,门房的佣人们齐叫着三小姐。“等会我带你参观我家!”

  “是邀请吗”他望住她。

  “是——邀请!”她犹豫半晌,终于点头。

  一个邀请,该是真正的开始,在感情上!

  第三章

  两个月之后,康柏终于几经困难地调到成都附近的温江空军基地,那么巧的,和小曼的姐夫何之翔在同一中队上。

  之翔和康柏都因为人长得高大而飞轰炸机,比较矮小的人才适合驱逐机。虽然飞驱逐机的队员要冒生命的危险和敌机在空中作战,然而轰炸机的同僚在出任务时所遭遇的情况更危险,他们不但要冒着敌人的地面炮火完成任务,有时往往还遇着日本驱逐机的拦截和攻击,机身较大的轰炸机行动不灵活,往往使敌机有机可乘,牺牲的人数很多!

  幸运的,之翔和康柏都不曾有意外,连一点小伤都没有受到!

  一早,之翔那一分队的十个队员都在警戒室中待命。任务还没派下来的一段时间最枯燥,他们只能三三两两地围着桌子打桥牌。但是,情绪都无法高涨!

  也怪不得他们,全是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生命虽然展开在他们面前,然而,谁也不能预知那条路有多长,或者,能再走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也或者,今天甚至明天就到了尽头!

  之翔有些心绪不宁,坐立不安的,昨天半夜里,小怡生产前的阵痛已开始,今天一早已送去医院,那个天主教的沈医生说随时会生产——随时之翔却在警戒室中待命随时出发,他担心着医院里的小怡和即将出生的婴儿,也担心着任何人都没有绝对把握的任务,他退出了打桥牌的行列,坐在一边发呆。

  “什么事,之翔”同队的一个队友梁冬辉问。他是并不太熟悉的广东空军——他不是正统杭州空军官校的。

  “小怡在医院待产,今天就要生!”之翔想使自己轻松点,却是办不到,第一次做爸爸啊!

  “为什么不请假”梁冬辉关切地。他们虽然不熟悉,同队队友总是袍泽情深。

  “万一出任务,怕没人替!”之翔苦笑。他虽心中挂念,还是把国家的事放在前面。

  “不一定派到你——”梁冬辉还没说完,中队长推门而入,手上拿着一张名单。

  “康柏,李国栋,何之翔,田正权,刘崇仁,温永年,跑步集合,十分钟后出发!”中队长说。

  何之翔毫不犹豫地站起来,梁冬辉却更快地冲到中队长面前。

  “报告中队长,我替何之翔出这次任务,”梁冬辉出人意外地说,“何之翔太太在医院待产!”

  中队长看看梁冬辉,看看惊愕的何之翔,他慎重点点头,同意了!太太在医院待产是件重要的事,何况队员们平日换班出任务也曾发生过!

  “好!梁冬辉替何之翔!”他说,“你回去吧,何之翔!”

  之翔抓住冬辉的手,感激地重重握一下,这不熟悉的队友是义气,替人出任务等于替人去拼命,他竟自愿地提出来,怎不令人感动

  “谢谢你,冬辉,谢谢你!”之翔一连串地说。

  “快回去陪你太太吧!她是第一胎,有你在旁边她会放心得多,”冬辉平静地微笑,“生出来是男是女给我做干儿子或干女儿吧!”

  “一句话!”之翔大声说。

  “你知道吗”冬辉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喜欢冬天出任务,轰炸得敌人落花流水,我这‘冬辉’才能在冬天显出光辉来啊!”

  队友都笑起来。六个有任务的人已急速地上了门外的吉普车往跑道一端疾驶。之翔也换了军便服,拿了寝室里的脚踏车往城里赶。一路上他都在默默地祷告着,希望小怡平安顺利地生下孩子,希望冬辉也能平安顺利完成任务,发出“冬天的光辉”回来!

  几分钟后,六架轰炸机整整齐齐地出发了,前后有四架护航的驱逐机。之翔摇摇头,本来他该在上面的,现在他却在往城里赶,人的命运是很奇妙的,一点点小因素往往就能改变好多,好多——

  快到城门时,空袭警报突然响起来,之翔往医院赶,不理会也不躲避,谁知紧接着紧急警报响了,表示日本飞机已到了头顶上——之翔看看附近,没有防空洞,也不见涌来逃警报的人,他找了一棵大树,放好脚踏车,就伏倒在一个田坑里。刚刚躲好,黑压压的一大片日本飞机凌空而过,竟是那么多,那么多,连数都没法数的多,少说也有上百架吧日本鬼子出动那么多飞机,又想造什么孽

  还没想完,日本飞机开始投炸弹了,就投在成都市里,一霎时砰砰的轰隆巨响四起,又是黑烟又是火,又是哭声又是喊叫。整个大地都震动起来。伏在田坑里的之翔不敢动,却看见城里四起的火光,听见那山崩地裂、世界末日般的声音,心中一阵紧张,一阵悲愤,他担心在医院里的小怡,他悲愤着又有无数无辜的同胞惨死——他咬牙切齿地望着那肆虐之后、呼啸而过的魔鬼飞机,恨不得自己能在飞机上和他们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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