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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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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父亲真年轻,只是——他看来像有心事,不像上次见他时那么开朗,愉快!” “或者是吧!我母亲已死了十七年!”黎群说,他专心在吃那碟盐焗鸡。 “像他这样的人,应该不难续弦的!”晓晴好奇的。 “喜欢他的女人太多,他的眼光又太高!”他不着边际的,“脾气也有些玩世不恭!” “现在许多年轻女孩子都喜欢中年人,说有安全感!”晓晴天真的笑,“我可看不出什么安全感,除非是在经济基础上着眼!” 黎群开始有点心不在焉,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就是那么喜欢用脑子! “有些女孩子真现实,我认识——个,她选男朋友的条件是没钱不要,不出国的不要,家庭复杂的不要,太高的不要,太矮的不要,太胖太瘦的也不要,年龄还不许超过三十,我的天,除非她上月球去找,偏偏她自己又长得那么难看!”晓晴叽叽咕咕地说。今天她的心情特别好,刚才之谆在,她忍着不出声,现在她的话可就像一条流动的小溪了。 黎群依然不出声,神思恍惚的几乎把那碟盐焗鸡吃完,晓晴看着他,忍不住笑起来。 “看你,想什么呀!”她笑。 “哦!”他一怔,“我在想亦筑——” “亦筑?”她脸色大变,他仍然不能忘? “不,我在想亦筑以前托我的一件事,”他知道失言,急忙改口,“她毕了业想去我父亲公司做事!” “是吗?”她不信的。他那神色绝不是想到亦筑要找事的问题,他想得那么深,那么入神,必定是件十分复杂的事,“亦筑要找事?” “嗯!”他点点头,不能再想下去,小晓晴十分精明,他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她。一刹那间,他竟有一份被关怀,被注意的喜悦,“是的!” “她还差一年毕业,不必着急的!”她试探的。 “晓晴,我问你一件事,你要诚实的回答我!”他很认真的突然说,“很重要的!” “好,我一定诚实回答!”她俏皮的笑。 “一个男孩子,该不该反对他父亲与一个年轻得可以做女儿,而又和男孩相熟的女孩子相爱!”他慢慢地说。 “你是说——”她疑惑的。 “别管是谁,回答我!”他严肃的。 晓晴沉思着,聪明如她,几乎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但她还不能肯定。 “除非那男孩也爱那女孩,他是没有理由反对的!”她很有技巧的回答,“那男孩——有母亲吗?” “没有,”他摇摇头,内心明显的在斗争着,“那父亲是有权力去爱的,只是——为了儿子,他放弃了!” “是亦筑和他——你父亲!”她小声的,试探的。 他不承认,也没否认。眉心皱得好紧,好紧。对他来说,这是个难解的结,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这么大的度量,让亦筑来作继母! “是吗?是吗?”她紧张的追问,呼吸都急促起来,这是她所没想到的事,作梦都想不到,只有几个人,怎会有那么复杂的关系? “我——不能回答你!”他长长的吐一口气,似乎相当疲倦,“走吧!” 晓晴的脸色十分特别,恍然若梦,她跟着黎群慢慢走下楼,慢慢走出金城,又慢慢走上车,然后,梦呓般的喃喃自语,小脸上有抹朦朦胧胧的光辉,有份像云彩般的红晕。 “我明白了,我知道了,我懂了——”她说,“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你在说什么?晓晴!”黎群问。 “我说——”她一震,“我能了解亦筑的感情,我知道她怎样去爱,去忍耐,去牺牲,那天她对我说了许多话,我曾惊异她对感情怎么了解得那么多,原来——她是有理由了解的。”她叹息。 “当初我只怕父亲伤害了她,因为父亲对女孩没有责任感,我不知道我对不对,希望能——补救!”黎群说。 “补救!”她摇摇头,很肯定的摇头,说,“像他们那样的人,那样的感情,没有第三者,能插手的!” “是我造成的一切,我希望能尽力!”他看着车外。 “你不能,”她再摇头,“为什么不让事情自然发展呢?”是的,自然发展,感情的事绝不能勉强,不是吗? 夜,静谧的,沉寂的。 十点钟过后,和平东路一带的住宅区已很少人迹,灵粮堂边的一条小巷中,黯然的路灯无力的照着自己的影子。一个卖茶叶蛋的小贩,没精打采的唤了两声,然后推着脚踏车走出巷口,这巷里住的,都是早起早睡的普通人家。 灯光,一家家的熄了,未上床的人也把声音压得最低,整条巷子都沉入一种半睡眠状态—— 突然,幽灵般的一个修长人影,迈着疲乏的,孤独的步子,悄悄的走进巷子,他熟悉的,习惯的停在一家竹篱笆下,然后,仰起头来,亲切的注视着屋中昏黄的灯光! 灯光照在他失意的,憔悴的,矛盾的脸上,他是大名鼎鼎的实业家黎之谆,他几乎拥有了人们所羡慕的一切,他来到这里作什么? 他眼中的光芒有多么渴望,多么热切,就有多么矛盾。他是不该来此地的,如果他理智的话,但是,他忍不住,他天天都来,夜夜都来,什么东西能抑制感情的奔腾呢?他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啊! 朝夕苦思,心灵折磨,四十三年来,他第一次觉得这么痛苦,这么矛盾,说起来别人也许会不信,以他的地位,以他的年纪,以他在风月场中打滚的纪录,怎可能为一个小小的,平凡的,朴实的女孩而神魂颠倒?这简直是笑话吗! 爱情啊!被世人歌颂的爱情啊!谁又能真正了解它呢?就像那一个盖一个的波浪,就像那散了又聚,聚了又散的云彩,渺小的人啊!你可曾捕捉了它的奥妙? 昏黄的灯光下人影一闪,他立刻振作起来,是亦筑吗?是吗?他全身每一根神经都拉紧了,渴望见着她影子的念头使他心都发烧,然而——不是她,不是她那纤细,柔美的身影,只是个微显佝偻的背影,是——她母亲吗?他立刻冷了下来,像置身冰牢,亦筑,亦筑,难道真是缘尽于此?连影子都不再让他看到? 之谆轻轻的叹一口气,虽是那么轻,那么微,静夜中却那样清晰,屋中响起了一阵脚步,刚才那佝偻的影子又出现在窗边,她似乎在向外张望,之谆慌忙躲到暗处,他下意识的躲避了,他说不出为什么,即使亦筑,他也会躲开。 那人影张望一阵,慢慢的离开了,接着,一阵低微得听不清讲什么的细语声,昏黄的灯光熄了,什么都看不见,之谆的希望也破灭了,他的心冷得像熄灭的灯,是屋里的人发现了他?或者只是巧合?他从来不信神,却也忍不住喃喃自语,有时神似乎大方得把亦筑赐给他了,有时却连亦筑屋中的灯光都吝啬呢! 他失望的,无奈的慢慢离开,迈出的每一步都是那么沉重,沉重的脚步声踏破了小巷的寂静,他浑然不知,垂着头,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 亦筑黑暗的窗前,又出现了一个人影。是淑宁,是她那慈祥又无能为力的脸。之谆看不见,他根本没有回头,他永远不会知道,黑暗的屋子里,也有人偷偷向他注视,他又在想着明日,但愿夜过后,他就可以一直站在这儿等待,他总能看见的,是吧! 巷口,他那漂亮的平治三〇〇豪华汽车静静的停在那儿,他沉默的,失神的打开了车门坐进去。他瘦了一些,心灵煎熬也使他苍老,反光镜里映出一个使他陌生的面孔,他苦笑一下,镜里的人是自己吗? 他慢慢的把车开回仁爱路的家,那冷冰冰的园子,围绕着一屋子的寂寞。守门人老陈关心的等在门口,这忠心耿耿的老人,似乎也明白主人的心事。 大厅里布置依旧,浅浅的米色,深深的咖啡色,似乎象征着亦筑,和那一段充满欢笑与甜蜜的日子。米色的灯罩下,洒出满屋子的柔和光线,也映出满屋子的空寂。之谆坐在沙发上,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这厅里的颜色,将永远不会改观了,至少,它代表了之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 “爸——”大厅隔邻的饭厅里走出一个人,瘦削挺立,灯光照在他脸上,一片使人心动的歉疚。 “小群!这么夜了,你怎么会来?”之谆神色一振,看看表,快十二点了。 “我来了很久,我在等你!”黎群沉默的坐在一边。 “等我?有事?”之谆问。儿子的神色使他心都痛了,他装得很平静。 “也——没事,”黎群寂然的,“我只是来看看你!” “看我?”之谆笑了。自亦筑事件之后,黎群第一次表现得那么关心,“你以为我是孩子?” “不,”黎群摇摇头,“我一人独居黎园,我才感觉到独居是有许多不便!” “是吗?”之谆误会了,“你也打算结婚?” “不——”黎群脸红了,羞涩的笑着,“我不会现在结婚,我想——毕了业出国!” “出国?前一阵子你还说不打算走,你说个性不适合,是吗?”之谆惊讶的,儿子改变了许多。 “不是适不适合的问题,有时候——我太自私,我想——该勉强自己去作一些事!”他低下头。 “小群——”之谆欲说又止,“其实——你不必如此的,真的勉强自己——有时会很痛苦!” “你痛苦吗?爸!”黎群忽然问。他发亮的眼睛紧紧的瞪着之谆。 “我——”之谆一震,“当然不会,当然不会,我四十三岁了,还有什么事可使我痛苦的?” “年龄不会使人的感情死去,我现在才明白,以前,我多么愚昧!”黎群真挚地说。 “小群,别提这些,”之谆摇摇头,勇于认错这一点,黎群十分像他,“我们父子一向了解,有时我甚至当你是兄弟,过去的事情就算了,只要我们之间不要再有误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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