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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用不着,我自己回去!”女的明显的拒绝,“你得赶回黎园,而且——我不想把事情弄得更复杂!”

  男的失望的沉默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女孩离开了。之谆吸一口气,他用力关上车门,他早已听出来,男孩子是黎群,女孩子是亦筑,在这种情形下,还有他插嘴的余地吗?虽然他是那么向往的,然而,黎群,他的儿子,也深爱着那女孩,儿子才二十二岁,若他能替儿子做任何事,以换取儿子的终身幸福,即使是牺牲,是死,他都愿以,然而,事情看来并不那么容易!

  发动了汽车,他下意识的朝女孩走的那方向开去。谁能知道他今晚是以怎样的心情来参加婚礼?女儿的忌恨,儿子的不谅解,深爱着的女孩又含恨而去,他的牺牲换得了什么?

  路边有个踽踽独行的修长女孩,汽车灯光照出了她的孤寂,照出了她的失意,照出了她的落寞,一袭潇洒、飘逸的白衣,包藏着怎样一颗受创、受伤的心了点点鲜血,仿佛都滴在之谆手上,是他,是他,全是他一手造成的,他是那样无意,无奈的撕裂了一颗稚嫩的心,他要负起一切,担当一切的罪过!激动的双手把不稳驾驶盘,眼看着就要向那白衣女孩冲去,田心惊叫起来——

  “喂,你怎么回事,不怕撞到人吗!”

  之谆一震,醒了,摆正了方向,踏足油门,汽车如箭似的射出去,白衣女孩的身影已消失在烟尘中。

  “下面还有什么节目?”田心媚笑。

  之谆皱皱眉,极不耐烦地说:

  “我送你回家,我还有事!”

  “有事?十点钟?”田心双眉一扬,“约好了谁?丹妮?还是香港来的那个迷你小姐?”

  “这是我的事,你管不着的,对吗?”之谆恼怒的。

  “谁管你呢?”田心不自然的笑。眼前是——条人人都想钓着的大鱼,除了钱多,他还那么潇洒、英俊,然而,没有人能抓住他,他虽不滑溜如鱼,但却捉摸不定。“只是——明天我想去做两件晚礼服——”

  “把账单送来,”之谆看也不看她,“你要的只是钱!”

  “我也要人,我能得到吗?”田心自嘲的。

  “哼!”他冷哼一声,汽车停在一条巷口,“下去吧!”

  “真的不要我陪了?”田心试探的笑。

  “两件晚礼服,对吗?”之谆毫不动容,“我只要你去参加婚礼,现在你的任务完了!”

  田心耸耸肩,无可奈何的下车。

  她的职业和交际生涯,使她早已抛弃了自尊心,现实,才是最重要的,参加一次婚礼,换来起码五千元的晚礼服,黎之谆,已算是十分大方的了,她了解自己的身价。

  之谆等她没入黑暗的巷子,才重新开动汽车,他不想回家,也没有事,他心中有个热得自己都控制不了的冲动,他的手不听指挥的把车子掉回头,朝刚才的来路开回去,他祷告着,紧张的期待着,但愿那白色的身影仍在,然而——在又如何?他几乎是没有考虑的!

  马路上空荡荡的,台北市的夜,除了那特殊的几条街之外,仍然是沉静的。寂静的街灯,照着自己长长的影子,越发显出了寂寞。

  之谆的汽车开得很慢,很慢,他焦急的在昏暗的路上寻索,他恨自己的视线无法到达更远的尽头——整条街走完了,那白色的身影似乎已被黑夜吞噬,他失望而颓丧,他恨自己为什么不早下决心?他甚至可以不送田心回家,只要多付一点钱就行了,不是吗?

  汽车再一次掉头,他无意识的,漫无目的向前驶着,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在他的血液里,缓缓流动着一股跳动的、迫切的、催促的力量,他自然的,身不由主的朝亦筑家开去。

  残旧的竹篱笆围绕着一屋子的灯光和温暖,之谆把车藏在灯光照射不到的角落,怀着一颗焦灼,不安的心守候着,他守候着的是那不再年轻,却浓郁、醉人的梦,他守候着的是他生命中的全部希望,他守候着的是那飘浮着,不再属于他的影子。

  “婚礼热闹吗?”淑宁的声音传出来,静夜中听得特别清晰,“黎瑾——美吗?”显然,她并不想问黎瑾美不美。

  “婚礼很热闹,黎瑾很美!”亦筑的声音,平平板板的。

  “碰到——他了吗?”淑宁犹豫的问。

  他?之谆全身一震,莫非指他?亦筑的母亲也知道?他紧张的竖起了耳朵。

  “碰到了,”亦筑说得平淡得令人惊抖,以她的个性,越说得平淡,越表示她是多么在乎,之谆的心缩成一团,“我们点头打招呼,就像同学一样!”

  “是吗?”淑宁不能相信。

  “是的,”亦筑的声音依然那样使人不安,“你不是不喜欢他吗?”

  淑宁咕噜了一声,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然后,亦筑又说,用比较高的声。

  “你去睡吧!妈,窗门由我来关!”

  淑宁应了一声,踏着松了的、“吱吱”响的地板回到房里,接着,灯光熄了,只剩下小小的一盏,亦筑的影子正映在玻璃窗上。

  之谆全身的神经都紧张起来,他渴望亦筑能看到他,又希望她看不到他,多矛盾的心情啊!他不是第一次来此,多少个寒冷的深夜,他就这么坐在车上,默默的等待着灯光熄尽,才黯然离去。为了儿子,他理智的告诉自己,千万别再去招惹亦筑,但深心里,他又那么渴望看见她,和她谈一回天,听听她的声音。四十三岁了,他经历过许多事,他遇到各种不同的女人,没有一次像现在那么的强烈,那么热切,亦筑,只是个真稚的,纯朴得像一张白纸的女孩,却那样深深的吸引了他,他完全不懂是怎么一回事,自婚姻失败后,他玩世不恭的视女人为玩物,但是,这一次,他却全心全意的付出全部感情,这是为什么?爱情啊!四十三岁才第一次真真尝到爱情,迟了吗?不,爱情不分迟早,只要你真真正正感觉到它的降临,那就是实在的、可怜的!当他感觉到时,为了另一种感情——亲情,他不得不让美得像梦,甜得像蜜,感人得像小提琴弦上音符的爱情,从身边悄悄溜去,不是他不要的,而是他不能要!

  亦筑的影子在玻璃窗前凝思良久,才听见她轻轻的叹息。之谆心都扭紧了,这都是他的罪过,亦筑,这个坚强的,善良的女孩为他背了太多的担子——从她决定离开的一刹那开始。他要怎样才能补偿她?报答她?但是,他竟那样重重的伤了她,带田心去参加婚礼,他原是让黎群兄妹更放心些,他以为亦筑能了解——但是,他错了,他重重的伤了她纤弱的感情,他该怎么办?

  小屋内灯光全熄,亦筑飘逸的影子也隐去,他颓然叹息,那张漂亮的,深沉的脸上,那么多失意,那么多懊悔,那会笑的眼睛也不再明亮,它竟有着模糊的,令人心颤的泪光!毕竟是感人的男人眼泪啊!

  他发动汽车,随即隐入黑暗。

  若人的感情能像日月的转换,当黑夜过去,即有光明的出现,那该是多么好啊!但——

  可能吗?

  这是一间漂亮的、舒适的、新颖的卧室,是由雷文原来的卧室和旁边一间客房所打通后重新装修的。宽大、明亮,现在为雷文和黎瑾夫妇所占据着。

  他们已结婚一个多月,新婚蜜月的容让,互相迁就的甜蜜日子巳过完,小两口之间,有时竟会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而争吵起来,针锋相对,互不相让。虽然,他们仍是互相爱着的,毕竟,他们太年轻了。

  雷文休了学,这是黎瑾所坚持的,她认为,她既已放弃学业,雷文也至少得休学一年半载来陪伴她,在她的感觉上,以雷、黎两家的财势、学问,文凭不是件重要的事,她一点也没考虑到雷文的要强个性及抱负!雷文虽然当时勉强答应了她,却认为这是他最大的牺牲,两人的争端多半由此而起!事实上,黎瑾内心还有个最大的秘密,她不愿过雷文再和亦筑同班、同系。

  雷文无聊的躺在床上,他虽然爱玩,也同样喜欢书本,学校已经开学一月,他每天这么躺着,实在是——种浪费。

  “唉”他不由叹息,漂亮的脸上,满是无奈。

  正在梳妆台前梳头的黎瑾脸色一变,砰的一声把梳子扔在台上。

  “又叹什么气?跟我结婚,委屈了你?不能再沾花惹草,是吗?”黎瑾板着脸说。有时,她倔强,任性得无可理喻,令人再大耐性也忍不了。

  “什么话?小瑾,别一大早就找我来吵架,好吧!”雷文没好气的。娶了一个漂亮而又富有的太太,却有那么多的烦恼,他不能否认有些后悔。

  “谁跟你吵架了?”黎瑾睁大了美丽的眼睛,“是你自己叹气的,谁不知道你的鬼心思,想回学校,朝朝暮暮和方亦筑相对!”

  “小瑾,你讲点道理,怎么又把亦筑扯出来?”雷文从床上跳起来,“亦筑哪点惹了你?”

  “亦筑、亦筑的,多亲热,多肉麻,别忘了你已经有了太太!”黎瑾不示弱的,以她外表如此文静、秀气的女孩,脾气竟那么大,“她没惹我?谁知道你跟她怎么回事?又看电影,又跳舞,还陪她做礼拜。引诱了我哥哥还要勾引爸爸,难道我不能恨她?”

  “我跟她只是同学,好朋友,我们的事以前你也知道,为什么以前你不骂?不提?不恨?结婚以后拿出来像什么把柄的,你不满意,当初就可以不嫁给我!”雷文的声音也大起来了,他是直肚肠,什么事都忍不住的。

  “哼!结了婚才说我可以不嫁给你,你以为我没人要,赖着嫁给你的吗?当初可是你死皮赖脸的天天来黎园!”黎瑾脸变得苍白,激动得手都抖了,她气量窄,只能她骂人,绝不能有人回驾她。

  “是我追你的,没错,你不喜欢可以不理呀!”雷文孩子气的不相让,“还害得我现在休学,人晚一年毕业!”

  “是我害了你?”黎瑾铁青着脸,冷得像块冰,“晚一年毕业又不会死,谁还要你靠那张文凭吃饭了?”

  “不是吃饭的问题,难道你希望丈夫是个草包?是个不长进的东西?”雷文气坏了,黎瑾太不讲理,“你难道希望丈夫是个半吊子?”

  “我不管你怎样,只是不许和方亦筑同班!”黎瑾强硬地说。

  “为什么不早说?我可以转系,现在让我每天闷在家里,”雷文摸摸头,“你真误会了亦筑,她实在是个好女孩,何况她根本不会喜欢我!”

  “哼!若不是她,我也不会这么早结婚!”黎瑾恨恨的,“她喜不喜欢你,你怎么知道?”

  “她爱的是你父亲!”雷文直率的。

  “她爱的是我父亲的钱!”她固执的。

  “又来了,爱钱的话,她嫁你哥哥不是更好?”雷文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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