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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自然是可以,那架钢琴比我的新得多。”子庄笑着。“明天你起床就可以试弹。”

  莫恕自嘲的耸肩。

  “很新的钢琴,放了十年也不新了吧?”他说。

  子庄默然,他知道莫恕对那间永远关闭着的门,对那架钢琴有难以忘怀的往事和复杂的感情,他怕说错话,所以也只能沉默。

  “好了,试试我的技术。”以玫推开厨房门,捧著一碟芥兰炒牛肉出来。“只许赞不许弹啊!”

  “我来帮忙。”子庄连忙迎上去。

  “说了不许帮忙就是不许。”以玫瞪他一眼。“进厨房是女人的事,有女人在就不许有男人再动手。”她又进去搬出来一碟蒸鲩鱼。

  “还有一碟生炒鸡丁,”她大声说:“我们三人之中没有人不吃鸡的,是不是?”

  “我们不讲究吃,”子庄望着以玫笑。“只要是菜,是咸的,我们就能够吞下去,饱了

  算数。”“如此不讲究生活怎么行?”以玫白他一眼。“吃也是艺术,和音乐没什么不同。”

  “那么,谢谢把吃的艺术带进我们家。”莫恕说。

  以玫对莫恕嫣然一笑,那神情——子庄看傻了,他们之间——分明是默契啊!

  深夜。

  窗外车辆渐稀,人声也渐少,大多数的人已休息,预备迎接明天的工作。

  子庄回到卧室,经过了莫恕突然回家的兴奋,他已经很累了,上了床就几乎睡着。这几实在难为了他,每天忧虑不安,患得患失,矛盾又痛苦,现在总算一切解决,莫恕回来了,以玫——又是他的学生。

  他是比较单纯的,他以为事情已经解决,他心中就再无牵挂,他真是这么想。

  他睡熟了,睡得很熟,此刻他在睡梦中也是快乐的。

  然而莫恕——他坐在床上,手上拿着一枝香烟,也不能忘却远远近近已发生过的事,他无法把过去的点点滴滴完全在记忆中抹去。

  或者,他是个自寻烦恼的人吧?

  一枝香烟烧完了,他按熄了,又燃起了第二枝。

  他并没有真正的吸烟,一口也没有吸。点燃香烟——很下意识的感觉,那微小的光亮是个陪伴。

  他内心是孤寂的,他需要陪伴。

  子庄是他的陪伴,但是——那是不同的,子庄是个朋友,是弟弟,是比他小的人,他只能够帮子庄,但却无法向子庄倾诉心声,子庄是不会明白。

  子庄在对人处世上都比较天真,他绝对无法了解莫恕的心境,真的不能!

  他们只能相依,心灵无法交通。

  莫恕渴望一个心灵能交通的人。谁呢?谁呢?这么多年,他似乎找到了,终于还是失去。

  要找一百个普通朋友容易,找一个心灵相通的人难。

  另一枝香烟又烧完了,他再按熄。侧耳细听了一阵,子庄房里已没有声音,他睡了吧?

  莫恕慢慢的从床上走下来,慢慢的走出卧室,在客厅里犹豫一阵,终于走向那长年紧闭的门扉。

  他轻轻的在锁柄上一旋,那门就开了。这门从来也没有上锁,只是没有人开门,没有人进去。他不开,子庄也不开——已经好多年了,里面的一切——没有改变吧?

  很奇异的,他以为房子里必有一阵阵霉味传出来,但——没有,非但没有霉味,借着淡淡的窗外光亮,他发觉屋子里连一点灰尘都没有,干净得很。

  干净?这么多年了,可能吗?至少也该有丝蜘蛛网什么的,为什么会这么干净?

  他慢慢的走进去,又轻轻关上门。

  站在这儿——他心中有说不出的感觉,是激动?是迷惘?是惆怅?是失落?他自己也分辨不出。  那么多年了,所有的感觉是淡得多了,但——始终还是真真实实存在的,毕竟那是他生命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火花。

  他没有关灯,就默默的站在那儿。

  一百五十呎左右的屋子,最大的物件是一架钢琴,另外是一个大画架,上面是琴谱、是乐章、是音乐方面的书籍,还有一张沙发。

  这么简陋,却——是令他失落近十年的地方。

  他曾以为这一辈子他都不会再走进来这屋子,他曾以为这一辈子他都不会再沾音乐的事——那么奇妙的,他又走进来,他又开始为音乐而工作,他——哎!这是人生吧?一个接一个的转折,一个连一个的变幻,不是人本身可以控制的、安排的。

  人只是上帝手中的一粒棋子,已有一定的前行路线,不论自己是费力的挣扎、改变,不论走多少廻旋路,始终还是要回到安排好的老路上!

  是这样吧,他现在不是已经走回来了。

  钢琴并不旧,抹得漂亮,是——子庄每次趁他外出散步时进来做的吧?

  子庄是个好男孩,只是太善良、太纯、太天真,他只能生活在一个受保护的小圈圈中,叫他出去闯世界,他必然头破血流。

  然而小圈圈的发展必然有限,要怎样帮他才能令他更上层楼?

  子庄是有才华的,他应有更大的成就,他绝对不只是一个教学生的音乐家,一个唱片公司的钢琴伴奏,他该更有成就,更有成就,他——

  莫恕慢慢坐在钢琴前,默默掀开钢琴盖子,用手抚摸一下琴键,心头流过一抹酸楚,已变得好淡、好淡的往事一阵阵的涌上来,一刹那间,他心乱了,思想也散了,他——他——

  霍然合上琴盖,狠狠的站起来。

  不是个个音乐家都多情、易变,不是个个音乐家都逃不过爱情的洗礼,不是——至少他要证明,他不是被爱情打得一蹶不振的人,他要证明给所有人看,他不是。

  他能证明,他一定能证明。

  缓缓的推开一扇窗,吸一口夜晚清凉的空气,他是一定能证明的。

  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望着街上通宵不熄的霓虹灯,他无法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逃避了将近十年,今天回想起来,是否太幼稚?太软弱?逃避就能解决心中结?就能医好心头的伤口?他只不过浪费了将近十年的光阴。

  然后,他又想起了以玫。

  他对以玫并没有成见,一开始就没有,他的成见是对所有的女孩子,他只是恨女孩子,讨厌女孩子——

  可是以玫不同。

  她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她野,她有一丝邪,她的思想也不正确,满脑子的名成利就梦,她分明在利用人——但是,她有热情,有十分强盛的生命力,她不灰心、不怕失败,她几乎是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

  她到红磡的新村大厦去找过莫恕一次,当时莫恕已为她昂然不惧的态度打动了,很少女孩子这么有韧力,真的,他故意气走她,他以为她不会再来。

  她竟然再来。

  很出乎意料之外,她竟然再来。

  这一回他看见一件事,除了她希望他回去子庄肯再教她之外,还有些真诚。

  那真诚是很奇怪的,她为什么对他有真诚?他们甚至不是朋友。

  她还说,只要他回去,她可以另找老师,不会勉强子庄教她,她说这话绝不虚假,非常坦白,非常认真。

  莫恕自己也奇怪,他就被她这种真诚、坦白打动,随她一起回来。

  他肯回来,她看来是真心的高兴,像个小女孩般的一路在计程车上唱个不停,哼个不停,回来后还自告奋勇买菜、烧晚饭,好像一个赢得丈夫回来的妻子。

  莫恕摇摇头,淡淡的笑一下,妻子?这一辈子他都不会有的了,不是女孩子不喜欢他,而是——怎么说呢?除却巫山不是云。

  不过——他看得出子庄喜欢以玫,子庄绝少接触女孩子,而且以玫是漂亮的,她有一种天生令男孩子着迷的气质,她的笑、她的媚都很有魅力。

  子庄喜欢以玫,以玫呢?也喜欢子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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