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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大寒流的清晨。

  第一班北上的火车缓缓进站,车还未曾停妥,一个年轻的男孩子已从车门中跳了下来,他穿着陆军官校的学生制服,背着一个小旅行袋,踏着迫不及待的步子冲出了闸口,直奔向计程车处。

  他看来英俊而挺拔,两眼虎虎生威,绝不因一夜火车的颠簸而略有疲惫,他还显得兴奋和——压抑不住的骄傲感。跳上计程车,他立刻说了一个地址,司机发动了引擎,在鱼肚白尚未退尽的天色下直驶目的地。

  他,傅天威,坐在后面很急躁,他知道司机已用最快的速度在前进,他知道已催无可催,他只能不安地轻捶椅背,又莫名其妙地看表,再看表,计程车只不过驶了十分钟,他起码看了二十次手表。

  终于到了,他付了钱跳下车,站在那熟悉、亲切又——百感交集的红门前,这就是他离开了一年的家,这就是他又恨又爱的地方,他——年了,终于还是回来!

  一年前离开家去凤山陆军官校报到时,他发过誓,如果他不能改变以往的生活习惯,如果他不能断绝以前那批朋友,如果他不能使自己走上正道的话,他一定不回来。如今——当然他已走上正道,断绝了那批朋友,改变了所有不良的习惯和生活方式,他回来了,这不是最好的证明吗?他回来了!

  他用钥匙打开了红门,脸上闪过一抹复杂得令自己也难以明白的表情。这次回来是那般不易,也是那样光荣的,换了任何一个另外的人或者并不稀奇,但他——他曾经是那样败坏、那样堕落的一个男孩,他曾经经历过那样荒唐的一段日子,却能得到这次学校里的惟一的一个特别假,那不但令所有认识他的人惊讶,他自己也颇自傲。他得到了内务第一、学科第一、出操第一的三项荣誉,更加上一年来的全勤,才能得到这特别假的,对他来说这简直太不容易了,犹如脱胎换骨的改变,不是全靠自己的毅力吗?

  毅力——他咬咬唇,眉宇之间跳动着无比的坚毅,他是做到了,虽然过程痛苦——哪一种改变不经历痛苦呢?毕竟做到了,痛苦也是值得!

  他从楼梯走上二楼,走上三楼,愈近家门就愈紧张,父母和妹妹全不知道他回来,他没有通知任何人,他想把自己骄人的成绩和惊人的改变亲自呈现在亲人的面前,他愿他们分享他的骄傲和喜悦——

  走上四楼,站在家门外,他竟有着不受控制的颤抖。现在是清晨七点钟,父母大概都没起来,妹妹天智大概正在房里做健身操,然后出来梳洗、早餐和上学——推开门,一阵异样的气氛从门缝里透出来,天威呆怔一下,那气氛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那么亲切又那么遥远,那似乎是——是——

  推开大门迈进去,只看一眼,一阵巨大如排山倒海、能毁灭世界的悲愤痛楚在心中膨胀,屋中的情形绝非他所想象,以为未曾起身的父母——大概彻夜未睡吧?他们身体疲乏、精神却旺盛地围坐台前,六个人正聚精会神地对着手中的扑克牌,对着台上的钞票。烟味、酒味和浑浊的隔宿气息中令人欲呕,他在门外感觉到那气氛的难受,这令人倾家荡产、万劫不复的赌博!

  天威铁青着脸站在那边好久,好久,脸上扭曲的肌肉都已僵硬,台前的赌徒都没看见他,谁会看他呢?他只不过一个归家的儿子,而那赌——是那么刺激,谁会看他呢?谁会注意他呢?

  悲愤和心灵的痛楚使他的眼睛发红,他原是个刚烈、极端的男孩,他的爱与恨、好与坏之间没有妥协。他咬着唇,回家的满腔兴奋被那他所不能忍受的场面破坏,他吸一口气,突然用力扔下手中的旅行袋,“砰”的一声巨响,似乎是旅行袋中的玻璃瓶碎了,这突来的声音惊吓了每一个赌兴正浓的人,他们意外得或转头,或起身——这个年轻的军校学生是谁?他怎么进来的?他——

  “天威?!”母亲皱皱眉,认出了是儿子。“是你?天威——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天威?!”父亲睁大了眼睛,充满红丝的眼中满是不悦。“回来就发脾气,你这是算什么?”

  母亲用手肘推父亲一下,她是精明的,她早已看出天威脸色不好,也知道为什么,只是——她迅速看一眼台前的人,就离台走向天威。

  “天威,坐夜车回来的,是吗?”她装作若无其事的微笑。那微笑在她过分精明、世故的脸上并不显得亲切。“先去洗把脸,我替你弄早餐——”

  “滚!让他们滚!”天威哑着嗓子,铁青着脸地指着赌台边的人,他愤怒得手都在发抖。

  “天威——”母亲的微笑消失了。“你怎么了?客人全是我们的朋友,你不能没礼貌!”

  “滚!”他根本不理母亲说什么。“滚!我不要看见这班——堕落的东西!”

  “混账!”父亲傅人杰拍台而起。“这里哪轮到你说话?老子的朋友你也管?看不顺眼你滚,我不要你这反骨的东西,你快滚,滚得越远越好,老子不要看见你!”

  “人杰!”母亲田素文喝止丈夫。“你输疯了?少说一句行不行?天威——”

  天威用力跺一跺脚,转身疾冲而出,一口气奔下四楼,倚在红门外的灰墙上直喘气。这就是他兴奋了整整一星期赶回来的结果,这就是他满心以为已经像他一样改变了的家,这就是母亲封封信催他回来一看的地方,他回来了,他看见了,他——似乎从美丽的云端掉到丑恶的地狱里,冰冷、失望和愤怒。原来家中的一切依然故我,原来父母亲依然沉迷在赌台上,原来——母亲骗了他!

  他胸膛起伏得好厉害,他必须大口大口地透气才能发泄胸中郁结的怒火。他英俊如雕刻过的脸上一片吓人的青白,他那虎虎生威的眼中一股凌厉如刀锋的光芒,他的心中一如废墟,他努力了整整一年,他以为一切都能得到美好的改变,但——似乎白费了!

  父亲人杰依然和他水火不相容,和他有深仇大恨似的,一见他就发怒、就骂人,为什么呢?别人的父子融洽又了解,互相扶持着走人生的道路,他的父亲却似乎永远逼着他走绝路,走歪路,为什么?为什么?

  母亲——唉!怎么说呢?太精明的人就欠缺忠厚吧!天威实在不想批评自己的母亲,但——即使儿子也不能在母亲脸上找到真诚,母亲重视和相信的只有一样——钞票,无论用什么方法得来的钞票都能令她开心和满足,其他的全不在她心里——怎样的悲剧呢?

  天威再深深吸一口气,站直了预备离开,滚就滚吧!大不了永远不回来,什么都看不见或者是幸运,这样的家,这样的父母,除非是白痴或麻木的人才不会觉得羞耻、痛心和矛盾。迈出一步,他突然停了下来,该看见天智的,她不会这么早上学,刚才闹得这么凶,难道她完全听不见?下意识的回头望望,他心灵一阵剧烈跳动,天智——他惟一的妹妹正倚在红门上,了解却沉默地望着他。

  “天智——”他走向她。她比他只小一岁,在政大念外交系二年级,但比他冷静和成熟得多。

  天智摇摇头,眼中是悲哀和无奈——无奈?为什么?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十分漂亮而且清秀,一件普通呢外套,一条普通长裤,在她身上就显得出色——或者,是她本身有着使一切变得美好的气质吧!

  “回台北怎么不先通知一声?”天智问。

  “通知做什么?让他们安排一个假场面给我看?”天威又激动起来。“我以为一切真的都改变了,我以为妈妈信上写的全是真的,我以为——我是天下最蠢的傻蛋!”

  “哥哥,先——不谈他们,好吗?”天智似有难言之隐。“我们整整有一年零三个月没见面了!”

  天威一窒,激动的情绪渐渐平复,兄妹间手足的温馨感情在胸臆间激荡,眼中的光芒也温柔了。

  “你为什么不写信给我?”他盯着漂亮又懂事的妹妹。“你不是生气我进军校吧?”

  “生气?怎么会呢?”她斯文地笑着。“军校有什么不好?只要是正路,任何一条都引领我们走向光明的前途!”

  “那为什么一封信都没有?”他皱眉。他发现天智的神色很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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