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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意思?你的话真难懂!”我嘟著嘴。

  “慢慢你就会懂的!”他说,低下头来开始吃面。

  我拿起筷子,也开始吃,一边吃一边想。公司里的同事,柜台就二十几个人,日班夜班各不相涉,似乎没有人和我扯得上关系,更不用说危险了。如果硬要说,只有一个吕纬,但是,他只有点赖皮相呀!

  吃了大半碗,再也塞不下,推开碗,柏光也放下筷子。吃了面,使我觉得很暖和,也有一阵满足的感觉。刚才的问题已经抛向脑后,不必为不懂的事伤脑筋,我已经够忙了!

  “难道我们会一直这样忙下去?”我问。

  “过了圣诞节会好,淡季一开始,你会每天坐在柜台边打瞌睡。”他说。

  走到三路车站牌下,我站住了。

  “你坐三路?”他看看牌子,说,“再见,我坐十五路!”

  我也挥挥手,目送著他高高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圣诞节过后就是淡季,无论我会不会在柜台边打瞌睡,至少我不会那么忙,我企望著淡季早早来临。

  像这忙碌的一个月里,我忽略了很多事,甚至给辛写信。如果是淡季,我不是可以做许多自己的事吗?

  圣诞节一过,海外游客纷纷归国,台北的阔佬们也回到他们的公司、店铺里,计算这一年里滚进荷包的钞票,酒店的业务突然清淡起来。

  忙惯了的我,一闲下来竟有种说不出来的不自在,柜台前再没有成群结队、闪动著惊奇眼光的客人。我不必再站著,一张高脚椅支持了我的重量,人却懒洋洋的,有无所适从的感觉。

  李妮坐在办公室里——平日她不必出来“站”柜台的。陈柏光躲在柜台下看书,左边的几个出纳无聊地翻著抽屉,弄得那些零星镍币不断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单调而枯燥。最右边两个管邮票和问讯的小姐,低声在谈天,我的伙伴——那一向遭我冷眼的吕纬,出神地呆望著手指。突然间,我有一种无法忍耐的烦躁,是这沉闷的空气引起的。

  我用圆珠笔重重敲在大理石的柜台上,像要把那阵烦躁从笔尖赶走,没有人注意我,柜台那么长,各人都在做各人的事,除了吕纬。

  他不再呆呆地望手指,靠近我一些,用审视而不带轻浮的眼光凝视我。

  “你是个很特别的女孩!”他说,“第一天见到你,我以为能看透你,结果——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我看看他——我从不看他,甚至有些讨厌他,讨厌他那油腔滑调,讨厌他那轻浮的笑容,讨厌他那似乎什么都懂的脸。但是,今天他的语气很特别,显得有些诚恳。

  “世界上没有谁能一眼看透另一个人!”我不怎么热心地说。

  “不,有些女孩很肤浅,你会一眼看透她。”他摇摇头。“你不是,你是那种看来似乎肤浅、幼稚,却又颇有内涵的女孩!”

  我开始惊讶,我一向不放在眼里的吕纬,也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看来,他并不像外表那么讨厌。

  “我对你也——几乎看走了眼!”我开始有了笑意。这么无聊,有人聊天也是一件好事。

  “你以为我是怎样的人,很坏?”他看著我。

  “不是坏,是讨厌!”我笑了起来。“大家都刚从大学里出来,没有社会经验一就是说没在人堆里打过滚,我们都好像同学一样,我不以为有坏人!”

  “是吗?”他的样子有点特别。“你不以为你周围有坏人,或是以你一个教徒的想法?”

  “都不是。”我摇摇头。“只是——不可能有!”

  “你很天真。”他想了想。“但是,你有防人之心!”

  “自然有,因为我必须在新的、陌生的环境里学习生存,防人之心,只是使自己保持警惕!”我说。

  “那么,你以前对我有成见!”他笑著。

  “第一次看见你时,你态度恶劣!”我说,“想想看,你怎么可以问一个陌生女孩的戒指?”

  “我是好奇,而且——我有些天真!”他拿过我的笔在桌上轻轻敲著。

  “容易引起误会,知道吗?”我好心提醒。

  “贝迪,那么告诉我,那是什么戒指?现在我们已不再陌生了吧!”他说。

  “没有必须告诉你的理由!”我不愿说。辛和我的事,是我内心最大的秘密。

  “当然!”他考虑一下,“女孩子总喜欢神秘!”

  “你很了解女孩?”我问。

  他没说话,情绪显得有些微的波动。

  “我以前有个女朋友,我只能说了解她!”他缓慢地说。

  “现在呢?”我问。他竟会告诉我女朋友的事,看来,我以前的确误解他了。

  “现在分开了,因为她做了空中小姐!”他有点黯然。

  “这——并不是理由啊!”我小声叫。做空中小姐不是被选为王妃,为什么会分开?

  “这个——其实是我不好!”他说。

  “我不懂,吕纬!”我摇摇头。

  “以前,她很喜欢我,但是我——嫌她环境不好,她只有一个母亲,替人洗衣服。”他带著冷漠的神色说,“老实说,我有点看不起她,虽然我也喜欢她!”

  “这的确是你的错。”我天真地说,“喜欢的是她个人,又不是喜欢她的母亲。”

  “她是天主教的,一向跟修女免费学钢琴,她志向很高,高中毕业时,不知修女用什么方法,把她送到日本去学音乐,去年,她回来了,我们也曾见面。但是,情形已经完全不同,尤其她做了空中小姐之后!”他又说。

  “你有自卑感,也有点内疚,是吗?”我得意地说。

  “也许吧!”他说。

  “那么——你们内心的感情呢?”我问。

  “我——不知道!”他低下头,默默走开了。

  我心里感到不安,提起令他难过的事;也很抱歉,我以前不是一直怀疑他对我有什么企图吗,真是小人之心了!其实,世界上并不是有那么多坏人,少数人做了点错事,报上就肆意渲染,好人好事那么多,就很少见登报的!

  我想去安慰他一下或劝几句什么话,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站著不动。

  “哈哆!”一个声音惊动了我。

  是淡季中的稀有游客,我立刻露出职业笑容,登记他的护照,告诉他房间的价钱,然后,拿一把钥匙给他。

  我低着头,把客人的姓名和房号登记在一张账卡上,再把账卡按手续交给左边的出纳,回到高脚椅时,那客人竟还没离开。

  “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我问。

  “不。”那个秃了头的胖子,用浓重的美国南方口音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是我所见到的最美的中国女孩!”

  “谢谢!”我再笑笑,纯职业性的。

  那秃头满意地走了。老实说,最初,我曾为这些恭维、赞美私下窃喜。久了,我发觉这些话只是“口头语”,我不但不再喜欢,反而有“受骗”的感觉。那秃子土头土脑的,想不到他也会来这一套,美国人到底是美国人!

  我不再想这件事,又有几个客人来拿钥匙和问一些事情,糊里糊涂地,一上午也就过去了。

  在地下室员工餐厅里吃完午餐,回到柜台时,竟意外地忙起来。一个由日本来的旅行团来了,我独自忙得不亦乐乎——吕纬去吃饭,我们轮流的。最后,李妮总算有良心,在我几乎把脚都搬上柜台的时候,她出来帮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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