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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她是那种五宫整齐、挑不出什么缺点的女人,也许就因为没有缺点,就显得平凡了。平凡女人数之不尽,总不能留给人较深印象——是了,阿美就是这样,十几年夫妻,哲人心中对她竟没有较深的印象。

  “很抱歉,没有多余时间陪你和孩子。”他说。自己吃了一惊,怎么讲这样的话?

  “怎么客气起来了?”阿美笑。“男人当然是工作第一,孩子们有我陪着就行了。”

  再吃几口,哲人居然就没有了胃口。刚才他真的很饿、很想吃东西,但是对着阿美叹口气,放下筷子。

  “吃这么少?”阿美望着他。“工作那么忙,不吃东西怎么行?再吃一点,好不好?”

  哲人犹豫了半天,才勉强拿起筷子胡乱的再吃一点。

  “再喝一碗汤。”阿美不由分说地进厨房替他盛一碗。

  “真的吃不下。再吃怕睡不着觉。”他皱眉。

  “不会的。汤有益,喝了它吧!”她说。

  哲人几乎是强抑心中的反感才把那碗汤喝了下去。

  阿美一点错都没有,阿美分明是为他好,他心中却有那么大的反感。是他变,是他坏,是他错,为什么阿美在他眼中——竟变成一无是处?

  阿美默默地把饭桌收拾了,回到客厅,看见哲人还坐在沙发上,电视却已关了。

  “我陪你聊聊天?”她温柔地问,“或是马上休息?”

  “如果你不想睡的话——我们淡淡。”他说。

  或者这是个机会吧!他真想跟她谈清楚。

  阿美坐在他对面,又拿起毛线一针针地织着,她看来很安详地在等着他开口。

  “这种天气——怎么织毛衣?”他不满。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自己织的总比外面买的好。”阿美并不停手。

  “停下来,好吗?”他有点烦躁。

  她愕然停手,怔怔地望着他。

  “好。明天再织。”她立刻顺从地把毛线放在一边。

  看见她顺从——他一点也不开心,阿美竟是这样没个性的女人,怎么结婚以前完全不觉察?

  “你想跟我谈些什么?”她问。

  哲人心中一窒,竟说不出话。

  “你放心,孩子们都乖,功课也进步,”阿美笑得很满足。“而且——有一件事我想跟你商量。”

  “你说。”

  “平日你给的家用有余,我存了一笔钱,正好够买幢房子付首期,”她说,“我已经看中了一幢,我想买下来慢慢供,等于存钱。”

  “你想买就买,钱是你存的。”

  “钱是你的,”她笑。“你同意我就去办手续,还是写你的名字,好吗?”

  “不,写你的名字。”他立刻说:“是你存的钱。”

  “有什么分别呢?”她笑起来。“我总是你太太。”

  “还是——写你的名字,”他坚持。“你去付首期钱,以后每个月我另给你钱供。”

  “不必全部,只给一半好了,因为家用钱有余。”她说。

  哲人皱眉,心中愈来愈不舒服。他能不能在这个时候和她谈可宜的事呢?

  “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他又开始不耐烦。“我会给钱,我会负责你们的一切。”

  “你一直是最负责的好丈夫。”阿美说:“所有的同学、朋友都羡慕我,都说我最有福气。”

  最有福气——哲人的肚子里直冒苦水、酸水,今夜大概又是什么都讲不成了。在阿美面前,他永远没有机会。她那么好,他怎能破坏她的一切美梦?

  “以后——我工作会更忙些,”他吸一口气。“我会自己再负责一些节回。”

  “身体吃得消吗?”

  “竞争太大,没法子。”他说:“可宜是女孩子都夜以继日的工作,何况是我。”

  “好久没见到可宜了。”

  “她没空,非常忙,”他说:“去了美国一阵子,回来要赶些功夫。”

  “有空请她回来吃餐饭,还有翡翠,”阿美说:“从她们那儿,可以让我了解一点外面的世界。”

  “其实你也可以到外面看看,把自己一天到晚关在家里也不是好事。”

  “我什么都不懂,出去会被人笑话,”阿美说,“我是天生适合在家里当主妇的。”

  “就是不懂才要出去学,”他说:“愈是关在家里,愈是和社会脱节。”

  “做个主妇,就算和社会脱节又有什么关系?”阿美不以为然。”我又不想出去和那些女强人们争强斗胜。”

  “但是——阿美,你明不明白一件事,如果你和社会脱节,也表示和我的距离愈来愈远。”他忍不住说。

  她呆怔往了。好半晌,才又惊又怕地说:

  “我只想做好主妇、做好太太、好妈妈,我不觉得和你有距离,真的。”

  “是你不去感觉,”他叹口气。“阿美,你不觉得我们愈采愈没有话说了吗?”

  “不——我只是不想打扰你,你太忙、太辛苦,回家之后我只想你安静、体息。”她张惶地说。“并不是没有话跟你说,真的。”

  “那——好吧!我也没有什么话说了。”他说。

  阿美的脸变得有点苍白,她动也不动地凝视着他。

  “哲人,你——可是对我不满意?”她颤声问。

  “不。没有不满。”他叹息。”你是好太太,这是肯定的。只是——阿美,我更希望你能了解我。”

  “我了解你的。哲人,你怎么会以为我不了解你呢?我们这么多年夫妻——”

  “这不是多少年夫妻的问题,”他坦然望住她。”阿美,你可知道我心中现在想什么?”

  阿美语塞。只能怔怔地望住他。

  “你不知道,是不是?”他又叹息。”我实在很想现在跟你谈一件事。”

  “一件事?”她仿佛自问。

  “是。一件事,——一个人。”他又说。他已鼓起了最大的勇气。

  她本已苍白的脸更加没有血色,眼中的光芒突然间凝聚起来,非常戒惧。

  “一个人?!”她重复着。

  “是的。这件事我想讲好久了,一直没有机会,”哲人深深地吸一口气,给自己找寻更多的勇气。“我希望大家在心平气和的情况下讲。”

  阿美摇摇头,再摇摇头。

  “不。请不要讲,讲了我也不懂。我说过,我只是个最平凡的家庭主妇,除了家事,我什么都不懂。哲人,请不要讲。”

  “阿美——可是我们不能抹杀一些事实,无论拖多久我们总得面对,总得设法解决。”

  “你说的自然有道理。可是——哲人,我并不妨碍什么,是不是?我从来不妨碍什么。”她说。声音是空洞而无奈的,很令人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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