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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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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起地上的报纸,他慢慢的看那段锦上添花的文字。有些人天生是幸运的,一生下来注定有财有势,有学问,有前途,还有爱情。有些人却一无所有,这该不是牧师所说的“上帝是公平”的吧?若上帝公平,怎么能允许庄志文拥有了所有的好条件之后,又拥有全世界?雅之是——全世界吧! 他轻轻的,小心的撕下雅之的照片,只是雅之的那一半,端详一阵——雅之脸上没有喜气,眼中没有幸福,全身都没有阳光,雅之——难道不快乐? “不,不会,雅之不会不快乐,庄志文会是最好的丈夫,也许她现在不快乐,以后——庄志文必会给她一切,包括快乐和阳光,他实在不必担心这些的! 把雅之的照片放在牛仔衬衫口袋里,啊!雅之贴在他心口上呢!雅之,雅之,你可听得见他的心跳? 他又从另一个贴身的口袋拿出另一张雅之的照片,那是在他家拍的,曾被他撕碎,扔了之后,找出底片再冲洗出来的。雅之在笑,雅之满脸阳光,雅之全身都是生动的光芒,雅之—— 他忍无可忍的拨了那学校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个中年人,讲闽南语。 “找哪——位?” “请问——何校长在吗?”亦凡勉强用不很正确的台湾腔闽南语说。 “何校长在家里,你是哪一位?”那中年人问。 “一个朋友!”亦凡吸一口气。“我——从台湾来,我希望知道何校长的电话号码和地址!” “哦!你等一等!”中年人放下电话,一定是去拿地址了,过了一阵子他回来,毫不犹豫的说了地址和电话。 亦凡心中飞快的掠过一些意念,立刻说:“我住的地方是X X酒店,离何校长的家近吗?” “很近,很近,”那中年人很热心。“走路大约十分钟,坐巴士大约三分钟,一块半披索就到了。” “谢谢,非常谢谢!”他放下电话。 现在——该如何? 房门响起来,没有他再思考的时间。“谁?什么事?”他用英文问。 “是我,”进来的是大副,一个海洋学院的毕业生。“喂!等会儿有大巴士来带我们去四处逛逛,你去不去?” “不去!”他想也不想的拒绝。 “还有,酒店老板请我们今晚去夜总会,”大副看来很高兴似的。“这个庄老板大概是因为儿子订婚,所以心情好得很,人也更慷慨了!” “庄老板?”他站起来,眼中凌厉光芒一闪。“他儿子是——庄志文?’ “是吧!就是订婚的那个,报上有的!”大副说:“你不去我们就走了!” 房门关上,他的整张脸胀得通红,那些胡须似乎都要站立起来了。免费招待他们的庄老板竟是庄志文的父亲,而他——这——未免是太大的讽刺了吧? 好半天,他才能慢慢平静下来。他该自卑吗?一个沉船下遇救的船员,正在接受人家仁慈的援助,他还有什么资格与人争?在庄志文眼中,他一定比蚂蚁还不如,他——缓缓的吐出心胸中所有的废气,颓然倒在床上,此刻,他才真真正正放弃了所有希望! 从现在开始,他要好好的把自己隐藏起来,如果让庄志文或任何人发现了他,他宁愿死掉!他原是那样心高气傲,竟落得如此景况,乞丐才受人施舍,他——唉!事情怎么会这样的呢? 他就这么躺在床上,直到窗外的天全黑了,又是天的结束,是不是离回台北的日子更近了? 此刻他心中惟一的念头是快回台北,心里的难堪、窝囊简直说不出来,原来他现在正接受庄志文家的施舍呢!他真后悔,沉船时他若跳下海,和船一起沉到海底岂不更干净? 他没下楼吃饭,他完全没有食欲。什么都不知道时他可以不介意,但知道此地所有的一切都与志文有关,叫他怎能住的心安理得?他不是别人,是斯亦凡啊! 斯亦凡,从彩色照片冲印厂的黑房里走出来他就上了船,他就一天天更接近他的目的地,他心中也曾幻想过无数次到马尼拉之后的情形,却永远没想到会是这么难堪,这么困窘,这么伤自尊的。如果他身上还有任何一点钱,他会毫不犹豫的走出这酒店,但—— 他身无分文,人生路不熟,言语又不很通——不是每一个菲律宾人都能说英文。叫他怎么办? 更夜了,他听见同伴们回房的声音,那些只是同伴,没有朋友,没有人会关心他,自然也没有人注意他吃不吃晚餐。他并不饿,只是——他能不吃饭,一直支持到回台北?这也未免太孩子气了,是不是?庄志文的父亲并不知道他的事,人家也绝对是一片好心,斯亦凡,斯亦凡,你怎么小心眼儿得想到施舍呢? 折磨人的往往只是自己的思想、意念,是吧? 想到这儿,他也忍不住笑了。一个意念突然涌上来,或者,他可以听听雅之的声音? 照着中年人给的电话号码拨了,好一阵子才有人来接听,斯斯文文、清清秀秀的声音,是雅之! “何公馆,请问找谁?”她说,用闽南语。 轰然一声,亦凡整个人都燃烧起来,是雅之,他终于又听见了雅之的声音,在另一片土地上,在另一种梦境也难有的环境中。他想要叫一声雅之,但是声音堵在喉咙口,就是出不来,他的手心在冒汗,他的全身在发颤,他整个人就要崩溃了—— “请问找谁?”这一次她是说英语。 亦凡咬着唇,紧紧的咬着,一排深红色的齿痕现了出来。他能出声吗?他可以出声吗?即使只是叫一声雅之,即使只是打一个招呼—— “开玩笑吗?”雅之的声音变得严厉。“真无聊!”砰的一声,电话挂了。 他仿佛立刻跌进了无底深渊,无边的黑暗包围着他,惟一的一线光明也因电话挂断而消失。 他忍不住再一次拨电话,他喘息得好厉害,他颤抖得好厉害,雅之——可会再接电话? “何雅之!”雅之,天,是雅之,生气时她的声音仍是斯文、有教养。“请说话,我听不懂你的喘息代表什么?” 听不懂?是的,雅之是听不懂他的喘息,雅之已属于庄志文! 依然沉默——他能说什么?他渴望的只是听见她的声音,只是她的声音! “对不起,现在夜深了,请别开这种玩笑!”雅之用英语说。她以为是开玩笑,她永远不会知道电话线的另一端是谁吧?“你是开玩笑的,我知道!” 亦凡挣扎得厉害,他是否该让雅之知道他来了? “我——”他的声音从喉头逼出来。 “卡”一声,电话又挂断了。雅之——听见他的声音了吗?雅之能认出他吗?雅之! 雅之躺在床上,还在和刚才的电话生气。 越来越多的无聊人在深更半夜时用无聊电话来扰人清梦,也不知道那些人是什么心理,吵得别人睡不安稳,难道自己就舒服、高兴?大概是一些心理变态者吧!马尼拉越来越多这样的家伙了! 为了怕吵醒正中,她已拔了电话插头,再也不会有任何电话铃声来骚扰了吧! 本来她也没有睡意的,被那个只是喘息而不说话的电话一扰,更是睡不着了。 经过了几天头昏眼花的忙乱,从做衣服,选首饰,见庄家的长辈、族人,又接受什么礼饼、聘金,直到把礼饼分派给亲友,陪父亲把聘金加上若干又退回去——这是风俗。真使雅之要崩溃了,只不过订婚,两个人的事,为什么像几千个人打仗? 君梅曾偷偷告诉她,结婚的繁文缛节多得令人受不了。雅之已经在后悔,她答应了庄志文,是不是等于答应了那个家族?从此要她这人投进去,甚至——淹没在里面?她不愿如此,她一直认为那是悲剧! 她——会是悲剧的主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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