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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回去了!”她转身就走,也不说再见。

  这再见——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分别?多见他几次,她怕自己真是万劫不复了!

  她快步往上走,想挣脱背后那根无形的绳子,他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站在这儿?他该知道这么做只会为大家带来麻烦,他是聪明人,他看来也冷静理智,当年如此,如今——自然不该傻,是不是?他为什么来?

  她努力使自己不回头,她不能——再给他任何一点儿鼓励,绝对不能。每走一步,脚步更沉更重,心中更痛得不可收拾,她——不能回头。

  走得气喘,她仍是只望着山上的家,背后是方丈深渊,她绝不能回头。

  也许走得太快,她额头,鼻尖都冒出了细小的汗珠,全身都发热了。她举起手想抹一把汗,一条浅米色,在一角绣咖啡色W 字母的手帕伸到她面前,她心灵巨震,望着那修长却不细致的手,全身的力量都从地下遁去。

  他——怎么跟了上来?

  她控制不了全身的轻颤,她压抑不住眼眸中的泪水,她无法使自己的脸庞更有血色。伸在她面前的手稳定如山岳,倔强得像一块钢,若她不接受这手帕,那手一定永远不缩回去。

  她咬着唇,任泪水一滴滴落在牛仔的唐装衣襟上,她不停地告诉自己,只不过是条手帕,只不过是条手帕——她终于伸出颤抖的手,她接受的只不过是条手帕——

  她的手刚触及那手帕的边,拿着手帕的大手一下子合拢来,把她冰冷颤抖的手紧紧地握在掌中,是她的颤抖传染了他?他的稳定哪儿去了?

  所有的混乱、震动、挣扎、压抑、掩饰在这一刻中都消失,当他的手握住她时,坦诚回到他们心中,他们都在这一刹那了解对方,原是早已发生的事,为什么任它错误到如今?这错误——该不是一辈子的遗憾吧?

  她没有挣扎,没有退缩,因为她整个人已被掏空了一般,连灵魂也不知去向。

  然后他放开她的手,轻轻用手帕为她抹干眼泪——这骄傲女孩子的眼泪,他深深了解它们的价值。他托起她精致的脸儿。

  “我能不能到你家去喝一杯茶?”他沉声问。

  她凝望着那对阴冷却真诚的眼睛,能吗?上帝。

  李颖的新长篇《陌上归人》开始在报上连载了,刚刚开始,还看不出什么反应,李颖也不急于知道,因为对这一个故事,她充满了信心,她肯定地知道——必然会受欢迎的。她把自己关在书房整整十天,十天之中她不接电话,不接见客人、朋友,不应酬,不娱乐,甚至暂时放弃了早晨在梯田散步的习惯,她一口气写了八万字。

  对她来说,十天写八万字实在不算快,她曾经一天写两万字。但是她对这成绩很满意,因为写这本小说,她投下比平日更多的精神和感情,稍有不满意立刻就整段废弃,重新写,务求得到最好的效果——她做到了,她很开心,也很莫名其妙地不安,这篇小说不只普通的读者会看,有一个人也在看,是不是?

  然后,她打开书房门,长长透一口气地走出来,她打算好好睡两天,再好好玩两天,然后再自我禁足地把这故事写完。她喜欢这种工作方式,一口气写完一本书,无论对书中文字、气氛、故事都更有一气呵成之妙,而工作完成的玩乐也会特别痛快,特别无牵挂。

  走出书房的第一件事是查看母亲为她作的电话记录,她好趁着休闲的时间——一回电话。翠玲打过电话来,电影公司、导演也打过电话来,还有报社,出版社,还有几乎每天一次电话的潘少良,这个医生,得到翠玲的暗示后他还不知难而退?

  整个电话记录簿翻完了,她不禁皱起眉头,该来或不该来电话的人都有了,惟独缺少一个人,思烈,自上次清晨,他跟着她从梯田上来喝了一杯茶之后,难道就忘记了她?

  “颖颖,出来了?”母亲听见书房门声,从厨房迎了出来。“饿不饿?我替你炖了一盅高丽参鸡!”

  “晚上吃,妈!”李颖抓抓头发。“‘坐关’出来之后的第一件事是洗头!”

  “‘坐关’!”母亲笑了。“你总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名词,写武侠小说?练绝世武功吗?”

  “谁说不是?”李颖大步走向浴室。“妈,翠玲打电话来说些什么?”

  “没事,她找你聊天,”母亲跟在后面。“倒是那个潘少良,有恒心又有耐心,是个不错的男孩子!”

  “你喜欢潘少良?”李颖开玩笑。“妈,你再生个女儿吧!可以让他做我妹夫!”

  “哎呀,你说什么?”母亲笑弯了腰。“再生个妹妹事小,等妹妹长到二十岁,潘少良岂不五十多岁了?”

  “有什么关系?这年头流行老夫少妻!”李颖打开水龙头,哗啦哗啦地冲着头发。“出版社有什么事?”

  “上一本长篇小说的封面印好了,你要不要看看?”母亲问。

  “送来了吗?”李颖不怎么在意。“你觉得可以就行了,人家是看我李颖写的小说,可不是看封面的!”

  “这么大的口气!”母亲笑着摇摇头。“等会儿是不是你自己下山送稿子去出版社?”

  “不,不想去台北,叫阿珠替我送!”李颖洗好头,用大毛巾包住。“妈,你有没有漏记电话?”

  “没有,一有人打来找你我就立刻记上,怎么会遗漏?”母亲白女儿一眼。“我可没老糊涂!”

  “那——算了!”李颖摇摇头,不再说下去。

  “你是不是在等一个人的电话?”母亲很会察颜观色。“是那天早晨来的那个韦思烈?”

  “妈——”李颖擦头发的手停止了动作。她心中讶然,母亲是否已看出了什么?“怎么会呢?韦忠烈是叶芝儿的丈夫,我为什么等他?”

  母亲神色有些特别,却没有再说什么。

  “稿子整理好了吗?我叫阿珠送去!”她转身走出浴室。

  “放进牛皮纸袋了,在书桌上,”李颖也走出来。“妈,写完这本书我想学开车,以后去台北也方便些!”

  “只要你抽得出时间,学什么都不成问题!”母亲径自走进书房,很快地拿了牛皮纸袋出来,又到后面去叫阿珠送稿了。

  李颖也顾不得吹干头发,一个个地开始回电话,这么一讲就是一小时,不但湿头发干了,口水也讲干了。然后,她抽出一大叠旧报纸,是母亲留给她的,她把自己关在书房十天,说真话,和古代的闭关练武功有什么不同呢?她全心投入,已浑忘世间事了!

  但是,思烈该有个电话来,该有点消息的!

  那天他跟着自己走上梯田,他递来手帕,他握往了她的手,他又为她抹去眼泪,无论如何,这是实实在在的事,不像两年前那么——那么虚无缥缈,似真似幻,若有若无,他——为什么没有消息?

  看报纸的动作停下来,“陌上归人”只写了八万字,结局还是未知数,是吗?连她也不知道该是个悲的?喜的?或遗憾的?或圆满的结局?或者说,她是希望这结局由另一个人来安排,是吗?

  电话铃突然响起来,把沉思中的她吓了一大跳,拿起电话,声言很不平稳。

  “我是李颖,找哪一位?”她问。她所做的事都爽快洒脱,这是她的个性,只除了感情!

  “我们十天没见面了,是吗?”低沉的声音,有着难以抗拒的巨大吸引力。

  “你——我写了十天稿!”她说得好困难。思烈,他怎么知道该在今天打电话来呢?

  “我知道!你十天没在梯田间散步!”他说:“写那一本‘陌上归人’?”

  “是——”她心中又乱又柔软,好像一团乱线掉进了一大片软绵绵的云端里。他知道她十天没去梯田,他——一连来了十天?“已经写了八万字!”

  “我看见报上连载的,”他似乎在考虑着措辞。“那个开头——很有气势,人物也很生动!”

  “谢谢!”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在看那个故事,她的猜想没有错,他在看!

  “该我谢你,那些人物对我亲切又熟悉,尤其那个男主角——你描写得太好,太完美,反而——失去了真实性,他该也有败坏和脆弱的一面,这才会更有真实感些!”

  “我写的——只是我的看法,”她发觉自己连呼吸都要得困难,怎么谈起自己的作品呢?尤其是这一部。“我写作喜欢用——剥洋葱的方式,一层一层地去写,写到后面——也许有败坏和脆弱,现在只是开头第一层!”

  “我明白,”他似乎笑了。“剥到最后才发觉是个烂洋葱,很有力量的嘲讽!”

  “不一定是烂洋葱!”她吸一口气,使声音变得冰冷些。“有的败坏是肉眼看不见的!”

  电话里有一阵子沉默,他在想什么?或是觉得侮辱?

  “说得对,也引起我最大的好奇,”他说:“我来拿你写好的八万字,尽快看完后替你送到报社,等我十分钟!”

  “不——”她立刻拒绝。

  他却已挂断电话。天!他要来,十分钟后就要来,她——该怎么样?换衣服?不——

  “妈,叫阿珠别去,”她大声叫着:“有人要来拿稿!”

  母亲皱着眉,带着一脸莫名其妙奔出采。

  “什么事?怎么样?”她似乎不懂李颖的话。“谁要来?又叫谁别去?”

  “阿珠呢?走了没有?”李颖自己也觉得好笑,这么紧张,这么神经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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