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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那时候我常爱一个人看场电影什么的,”士枫又说。回忆,使他的脸看来特别温柔、出色了。“有时候在这儿喝杯牛奶等开场,有时候也在此地吃一餐饭,它是我唯一熟悉、似乎留下我昨日的地方。”

  林苹再看看周围,印象一下子就变了。简陋的陈设因有着士枫昨日的足印而丰富起来,她似乎看见仍是学生的士枫在此地留下的成长影儿,士枫的昨日——只因为这几个字,她立刻喜欢了此地,爱,真是奇妙啊!

  “很令人感到温馨的地方。”她由衷的说。

  他笑一笑,轻轻拍拍她放在桌上的手。

  “我很高兴你这么说的,真的。”他看来很满意。

  无疑的,林苹是个好女孩,她有许多优点、许多好条件,若士枫今年只有二十五岁,他会毫不犹豫的爱上她,但他已三十五,晚了十年,而且——那一段烙在心上的丑恶印痕使他——怎么说?曾经沧海难为水了?他心中有着小小的涟漪,却没有激起浪花的激情。

  “我也喜欢旧东西,旧的一切,”她真挚的说:“我也喜欢回忆、怀旧,我觉得生命是一串不会断的链子,链子上的每一个环节都闪动着火花,生命的火花,以往的、过去的不会因时间的消逝而火花熄灭,它们反而是支持着我们继续击起未来生命火花的力量,那力量该是温馨的、永恒的。”

  他凝视着她,他真是十分惊异她能说得这么好、这么美,他也这么想过,只是无法用言语这么表达出来,当她说时,他觉得她彷佛是替他说出心中的话,一剎那间,他觉得他和她的心灵是那般接近、那般相似,心中的涟漪竟奇异的扩大了。

  “林苹——”他有些忘情的,“能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很好,真是很好。”

  “朋友?”她眼中闪出异采。他说过,他们只是伙伴,学问上的伙伴。朋友——他们已迈进了一步,是吗?

  “是,朋友。”他肯定的。

  “我——也很高兴你这么告诉我。”她只露出了浅笑。没有把握的事,她不能太露骨。

  侍者送来菜单,他看也不看的说:“两份芝土焗通心粉,然后两杯柠檬水。”

  侍者去了,林苹惊讶的望住他。

  “怎么了?怪我不得你同意的替你要了食物?”他问。

  “不——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芝士焗通心粉?”她反问。

  “这——”他揉揉鼻尖,笑了,笑得有一丝难见的稚气。“一直以来,我总是在这儿吃芝土焗通心粉;十四年前就是这样。”

  林苹凝望着他。心中的涟漪变成小小的浪花,这是巧合?或是缘?

  “不过,我怕柠檬水,太酸的东西我的胃受不了。”她掩饰着那几乎在眼中冲激的浪花,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就被他看穿了一切。

  “试试看,”他平和的说:“柠檬水会使芝土不太发生作用,你不怕长胖吗?”

  “从来没胖过,”她笑着,“有些人是天生不会怕的,像我。你——怕胖?”

  “也没试过胖,”他显得很开心,“爱用脑筋的人不容易发胖。”

  “我发觉你不只爱用脑筋,也爱钻牛角尖。”她说。

  他想一想,又望着她半晌,摇摇头。

  “很多事都瞒不过你,你似乎能看穿我。”他说。

  “不是全部。”她含有深意的。

  他再凝视她一阵,笑了。

  “若全部都被你看穿了,岂不很可怕?”他说。

  “你怕被人了解?”她不放松。

  “太了解——会是种难堪。”他不认真的,“我会觉得无所遁形。”

  “我却愿意被了解,”她坦率的,“我认为能被另一个人了解,会是种快乐和温暖的事。”

  他又沉思一阵,终于点点头。

  “也许吧,”他不置可否,“总得选择了解的对象。”

  “当然,”她甜甜的笑,斯文的声音真能令人心灵盎情。“不适合的人,怎可能被随便了解?又随便去了解人?”

  她已经说得很明显,士枫听懂了。

  “你说得对,”他重复着,“你说得对。”

  一剎那间,沉默紧紧的抓住他们,主要的是他们都发觉没有接下去讲的话题。虽然沉默,气氛仍是和谐而温馨的。

  “阳明山——也能寻到你的足迹?”她胡乱的问。她怕被士枫这么无言的望着。

  “全台北的人怕都在阳明山留下了足迹。”他幽默的。

  “或者——一段回忆?”她问。

  “回忆?”他立刻明白她所指的,“没有你想象的那种,一生中,我只有一次经验,那却是惨痛兼丑恶的。”

  “在台湾?”她又在小心试采。

  “不,”他怔一怔神,“在美国。”

  通心粉送上来,他们的谈话停止。对着那小小的一盅香味四溢的食物,颜色又配得那么好,透明盅盛着西红柿色的通心粉,使人食欲特别好。他们沉默的吃着,直到柠檬水送上来。

  “如果不习惯,你就别喝柠檬水。”他体贴的。

  “不,总得试试。”她摇头浅笑。她已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关怀,他们的确已迈进了令人喜悦的一步。

  “别勉强。”他说。

  她再摇摇头,一口气喝了半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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