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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走了一段路,他拦了计程车。

  “看,天气真热,才走这么一点点路,我就变成了‘成自思汗教儿子’。”坐在车上她说。

  “什么是成吉思汗教儿子?”他不懂。

  “大汗叠小汗咯!”她笑了起来。“他们教摔跤的,叠在一起,不是吗?”

  “高中生总有些古灵精怪的话。”他微笑摇头。

  “不是高中生,是我发明的,”她昂起头。“而自我现在已高中毕业,不能再叫我高中生。”

  “是,是,我们就快是同学了!”他说。

  “还不知道考不考得上。”她叹一口气,这是心里最大的负担,一提起来就没心情了。

  “一定考得上,向你信仰的上帝祷告吧!”他说。

  “别你的,我的,”她白他一眼。“上帝还分你的,我的吗?真荒谬。”

  “我没有信仰,所以不是我的。”他说。

  “明天跟我一起做礼拜,好不好?”她问,逼视着他。

  他考虑一下,犹豫一下,终于点头。

  “好,我去。”他说。

  “不能勉强,要心甘情愿的!”她说。

  “你要我做的任何事我都愿做,真的!”他沉声说。

  他是——因为她?

  毕群没有跟卓尔一起去教堂,不但如此,那天之后他又再度失踪,一个多月没再出现过。

  他总是这么神出鬼没的,卓尔也并不在意。只是,有时忍不往到窗口望望,看毕群可曾又倚墙而立?

  没有,他没有再来过,这次是真的失踪了。

  卓尔有点怀念这“奇怪”的朋友,毕竟有过几次单独相处,而他的言谈、举止都那么与众不同,背景又有一层神秘之纱,他是特别的。她觉得有个特别的朋友是很不错的事,可惜他没有再来。

  放榜的那一天,卓尔心情十分紧张。

  从早到晚她都守在家中听收音机,看着会不会提早“唱名”,看着有没有特别的号外。

  台湾的大专联考多半在黄昏以后,开始在所有电台为榜上有名的人“唱名”,又在午夜十二时左右在各大专校园中“贴榜”,第二天一早才在报纸上有正式放榜名单。

  卓尔从早等到晚,心情是愈来愈紧张,就在等揭晓的那一刹那。母亲劝她约同学出去走走,由母亲替她听“唱名”,她不肯,好像自己守在收音机旁边的录取率会大些。

  看她如热锅蚂蚁的情形,母亲也只好摇头叹息。有什么办法呢?今天恐怕有无数家长、年轻人的情形都和她们一样,教育制度如此,怨不了谁的。

  好在吃晚餐之前,电话铃响了。

  “我来听。”卓尔敏感的跳起来。“一定是同学,说不定他们比我还紧张,男生考不上大学要立刻服兵役的!”

  抓起电话,果然是男孩子的声音,只是这声音熟悉又似陌生,低沉而带点天生的沙哑。

  “卓尔吗?我是毕群。”他说。

  失踪了一个多月的他,在这紧要关头又出现了。

  “你总是出现得及时,我紧张得快昏倒了。”她说:“现在你不是在我家门外的石墙边吧?”

  “不,在你家巷口的电话亭。”他说。声音里有淡淡的笑意,“出来吧! 我们一起晚餐。”

  ”不行,怎么行呢?我要听电台‘唱名’,”她叫。“这是我的生死关头。”

  “出来,我等你五分钟,由你的家人替你听‘唱名’,我们十二点去台大看贴榜,”他肯定又坚决地说:“我不想让你在这生死关头一命呜呼!”

  “说得那么可怕,”卓尔回头望望母亲,母亲鼓励她外出。“好吧!我就出来。”

  母亲笑了,她自己也松了一口气。

  “妈,我出去吃饭,你替我听‘唱名’,我每一个小时打一次电话回来,”她说:“晚上十二点我去台大看榜,然后就回来。”

  “我早说你该出去,留在家里我们都受不了,”母亲笑。“如果我们听到你考取了,也不必去看榜,太晚了。”

  “不行,我坚持要看榜!”她叫。“我一定要清清楚楚的看见自己的名字真真实实的写在榜上我才放心,一生中只有一次啊!”

  “好吧!你去就是,我会替你等门。”母亲笑女儿的稚气。

  “还要有消夜,也许是两个人的!”她说。

  “好。”母亲没有再问,两个人,总是同学吧。

  卓尔随便换条裙子就出去了,毕群还是倚在石墙上。

  “不是说在巷口的?”她故意挑剔。

  “还是石墙比较适合我。”他摇摇头。“巷口人来车往,太热闹了。”

  “原来你不喜欢热闹。”她说。

  “我原是孤独的人。”他垂下眼帘。

  “我不觉得你孤独,只不过眉宇之间很——很晦暗,如此而已!”她认真的。

  “晦暗?”他摇头苦笑。“大概命中注定我的运气不好,我永远不会成功。”

  “你成功的定义是什么?”她问。

  他的腿长,每走一步她必须走两步,所以变成她一步一跳,好像跟在大人身边的小孩一样。

  “恩——很胜讲。”他摇摇头。

  卓尔却有个感觉,不是“很难讲”,而是他不愿讲。

  “喂!怎么又突然想到今天出现?”她问。

  她不是那种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人,他不讲就算了,她也不一定要知道。

  “今天是重要的日子,”他望着她。“你祷告了吗?”

  “祷告?为什么?”她不明白。

  “不是说我们共同祷告,求你的主让你考上淡江吗?”他说。

  “是,我说过,可是我忘了,”她傻呼呼地笑。“我没有祷告,怎么办?”

  “你是教徒还不祈祷?”他摇头。

  “你不是教徒,你一定祷告过了,是不是,是不是?”

  她抓着他的手拼命摇。

  “是!”他很认真地说:“我替你祈祷过了!”

  这一刹那,她是感动的。也许感动于他的认真,或者感动于他的神色,她不知道,总之是感动。

  “你真是好人,”她雀跃。“着来我考中淡江的希望很大。”

  他微笑不语,叫车让她上去。

  “我们真这么游荡一整个晚上?我每小时一定要打电话回家向消急的!”她天真的。

  “一定有电话让你打。”他说。

  他找了一家地方不大、人也不多的西餐厅吃晚饭,有轻柔的音乐,有很好的气氛。

  “你一定对台北市的餐厅、娱乐场很熟,你总能找到很好的地方。”她说。

  “我是个游荡惯了的人,我总要找地方吃饭,”他不置可否。“而且——这儿离我家很近。”

  “啊——你家。”她说。她想起他说的那个不怎么喜欢的家,他总不愿回去。“今夜你回去吗?”

  “回!”他点点头。“太晚了,我回不了学校宿舍,我回家往一夜,明天一早走。”

  “放暑假你也往学校宿舍?”她惊讶的。

  “我一直不是个很好的学主,趁暑假学校设人,我反而可以看点书。”他说。

  “你表面上看来不是个怕人群的人。”她说。

  “我的孤寂是在内心里,”他摇头。“人愈多,我愈觉得寂寞。”

  “不懂,怎么可能有这种情形?”她不懂。

  “怎么不会?你是个幸福的女孩,你有正常的家庭,温暖的亲情,因此你领略不到!”他说。他已不止一次说这样的话。

  “你一再暗示自己不幸福,举个例子出来看看!”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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