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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冒雨回到舅勇家,衣服湿了大半,冷不防打了个喷嚏,忙进浴室泡热水澡。

  说到这位大舅,盼盼不得不承认他是位妙人──

  他三十五岁那年被老母亲逼着回乡娶亲,否则断绝母子关系。十年婚姻生活,一无所出,老母问起,索性谎言自己有毛病,免了以后无穷无尽的疲劳轰炸,如果这能证明他疼爱娇妻,则不折不扣差了十万八千里。有人视钱如粪土,有人视名为虚幻,他孙法恭天生“不在乎”儿女私情。

  孙家是大族,老太太肚皮争气,一连产下六男四女,孙法恭忝为长子长兄,面对一班弟妹,不曾欺压谁,可也谈不上爱护,光热中演算数字。弟妹间倘有争执,必请出长兄,以他精确的头脑算出谁错多谁错少,对事不对人,公平公正。他虽然长得短小精干,就凭这一手使弟妹们佩服。

  么妹法贞出生时,孙法恭已是十来岁的少年,开始对人、对生命产生兴趣和疑问,反常地重视新生儿的到来,还鸡婆的帮父母取名。照讲女儿不必按“法”字排行,他却坚持取名“法贞”,他父亲奇怪的看了他一会,说:“如果你愿意帮忙照顾小妹,就随你的意思。”

  于是,向来视弟妹如平常物的孙法恭,对么妹产生前所未有的手足之情,甚至在孙法贞十八岁半与金若望私奔,不见容于父母亲时,几次皆由他暗中资助度过难关,进而鼓励妹婿考上政府机关捧住铁饭碗,以行动争取认可。当然不例外的,他之所以这般建议,是因为他心中算盘拨来拨去,算出以金若望的人品性格从事公务最适合。

  如今孙法恭一个人住在一幢很舒适的房子里,有公司付钱请的清洁人员每星期来为他打扫。自妻子过世后,他一直没动过再娶的念头,因为他不耐烦再去应付一个太太,不乐意有人插足他独居的世界,只有盼盼是例外。一大群喊他“大伯”、“大舅”的甥子、甥女中,唯独盼盼令他有疼么妹时的那种心情。如果他曾渴望有一个孩子,就是像盼盼这等有脑筋又特别的女儿,常伴左右,其意也欢。

  他希望盼盼就此留下不要走了,于是卖弄豪阔,先是为她添装,盼盼若拒绝,他就很感伤的说:“舅舅没有儿女,享受一点小乐趣你也要拒绝吗?”然后带她出入各大餐馆、大饭店,增了盼盼不少见识。

  走出澡盆,拭了身,盼盼为自己挑件灰色棉质洋装,在腰间系条黑皮带,意外地发现灰色并不显老气,反见清雅。

  孙法恭回来得较迟,外头雨大,出去吃饭委实不便,盼盼就着冰箱里的速食品煮了一顿不中不西的佳肴,有通心粉、炙牛肉条、蕃茄烫豆腐汤。

  孙法恭食量甚广,吃饭时那副专心一致的模样,好像面前的佳肴与他有深仇大恨一般,非得好好用心对付不可。

  吃饱了,吐出一大口气,拿起酒杯举至唇边,透过半月形的酒杯看看自己的甥女说:“明天起我要去东南亚一带考察,十天之后才回来,最近风雨频繁,留你一个人在家不妥,我看你暂时到舅舅朋友家住,等我回国再去接你。”

  “不,我一个人没关系的。”

  “平常没关系,但台风天谁知会发生休么事?我和总裁是多年老友,他又一直很想见见你,所以他一提议你搬去住些日子,我立刻答应了,很放心把你交给他。”

  总裁家?盼盼眩惑地睁大双眸,舌头打结:“舅舅,你……你要我……住卓……卓允笙他家?”

  “允笙先生到南部看建厂已经七八天了,预计还要一星期才会回来。”

  “我还是在自己的家比较自由自在,若有什么不便,沈阿姨会帮忙,您不用为我担心。”盼盼委婉的坚持。

  “好吧!既然你坚持,自己就要多加小心。”孙法恭轻描淡写的说,跟着便回房收拾行装。

  盼盼原已淡忘卓允笙是何许人,这一来又被勾起记忆,已没了怨怼之心,只剩不轻微的歉意,觉得他这般自负的一个人,被自己拒绝婚事且又狠狠损了一顿,怕不恨透了她?她岂能自投罗网,登门自讨没趣。

  舅舅,还有那位总裁,又在打什么主意?盼盼暗想着,希望他们不要再自作主张才好。

  第二天上午天气还好,到了下午,风吼雨嚎,苍穹阴郁,窗外除了灰蒙蒙的一片,人车寥寥可数。谁会在这种鬼天气撑把小花伞逛呢呢?

  妙莉巧巧屋内除了几名工作人员在赶工外,难得有一个顾客上门,盼盼高兴得很,愉快的上前招呼,却是一名六十岁左右的威严老人,她心头微微一愣。

  老人西装革履,微有被雨溅湿之相,却一脸不在乎的在店内摆设的艺品前驻足,当他将目光移至盼盼脸上时,嘴角以优美的弧度上扬,笑容诚挚而温暖,严肃的眼神亦为之莹莹然。

  盼盼心中一动,感觉十分熟悉,依稀在那儿见过似的。

  “我要一个手工制的玩偶。”他说。

  “好的。”

  盼盼正欲介绍,他又说:“有没有你亲手做的?”

  “我?”盼盼微觉奇怪──他怎会知道?

  “我看小姐你人美心慧,若有你亲手缝制,想必特别好。”

  盼盼得人赞美,不免高兴,指着一排十二生肖的玩偶说:“这些是我新做好的,里面填的有些是馨香,有些是干燥花,挂起来好看,闻着也香。”

  老人颔首。“我也注意到了。好,我全买下。”

  盼盼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请你用盒子仔细装好,弄坏了可惜。”

  盼盼解释:“先生,这些不是以棉花填充,而是昂贵的香料,所以价钱也不便宜。你真的全都要吗?”

  “正因与众不同,我才决定全部买下,因为机会难得。”

  盼盼听他说得也有道理,这些特制的“香娃娃”是她的新尝试,因价格昂贵,问津者稀,她还没有决定要不要再做一个,以棉花填充容易卖多了。

  “先生,我真的很高兴你这么说,我一定帮你包得很漂亮。”盼盼如遇知音般的说,取来自制的花布纸盒,慎重地将十二个“香娃娃”排列进去,以缎带绑妥,再将整盒放进大塑胶提袋中。

  老人大方的奉上一叠钞票。

  “你做事的态度很好。小姐,我们有缘再见。”

  这一句奇怪的话捶在盼盼心田,不免多看他几眼,愈发熟悉起来,可惜老人已提了玩偶走入雨中,立刻有人递上大黑伞,将他送上不远处的大轿车中。

  “这位老先生不是普通人。”沈大妈凑过来说。

  “是啊,很少见到有男人来买娃娃,而且一口气买下十二个,还不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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