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谢上薰 > 孤女奇缘 | 上页 下页


  一阵冷风挟带雨丝扑进,黑决明回头,主人不见了。

  最讨厌淋雨的石不华,此刻却为了一个孩子冲进滂沱大雨中,他抬头瞪了老天一眼,跑近那孩子的身旁。她全身蜷缩成虾状,好小的两只手掌正抱着她的头呻吟,她没死,石不华先是松了一口气,复又紧张起来。

  “孩子,你是不是撞到头了?要不要紧?”

  黑决明跑近他身旁时,正听见他这么说,彷佛还看到他那双冷澈一如寒泉的黑色明眸闪过一丝忧虑。他说服自己那是他本身心情忧虑所看到的反射,石不华不可能对一名陌生人产生情绪反应。虽然和郭冰岩相较之下他显得更有人情味,但无疑,在他温和的外表下始终隐藏着一颗很自我、冷漠的心。

  “主人,老何说他没撞到人。”他怀疑有问题。

  “在突发的情况下,他怎敢确定?”

  黑决明不敢再说,这躺在地上的小女孩的痛苦不像伪装,他伸手翻过她身子,大雨不留情地击打她苍白得像鬼、眉眼皱缩成一团的痛苦脸蛋,转眼她又反身侧缩,不住叫痛、痛、痛……他有点慌了,这孩子显然伤得颇重。

  他想把她抱起来,但石不华已先一步抱起那小小的身子,这时老何将马车驶过来,只听他吩咐道:“去请最高明的大夫来。”

  老何迟疑:“驾大马车去?”城里的有名郎中也没这么大面子。

  石不华已转身离去。

  “快去快回!”黑决明知道主人最讨厌下人质疑他的命令。

  老何这才警觉自己错了,赶紧动身。

  “总管,我给人驾车二十年了,很清楚马性,我还是认为马车没有撞上那女孩。”老何临走前这几句话使黑决明又起疑念,虽说桃花村民风淳良,但也不是没有讨厌的人,住村尾的丁秀才就是其中之一。

  人心难测,不能因对方是小孩就粗心大意、吃亏上当。

  过去惊险、复杂、独特的生活经验,令他遇事时会自然而然地考虑得多一点。

  他以最快的速度冲向花厅,先听到女孩的哭喊声,“我痛……爹爹……我的头好痛好痛……您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们……痛、痛、我好痛……您不要抛下我……”他立在门口,被眼前这一幕深深吸引住,一动也不能动。

  石不华实在检查不出她有伤口,可是她的头痛愈来愈剧烈,终于哭叫起来,抱着头在长榻上左右翻转,看得一旁的人焦心旁徨、束手无策。他试图拉下她的手,她却彷佛抓到一根救命浮木似的,反手抓住他,喘着气喃喃道:“您不要走,不要丢下来弟……爹爹……爹爹……”

  “小姑娘,你认错人了。”

  她突然伸长双臂抱住他的腰,把脸贴近他温热的胸膛,近乎喜悦的道:“我捉住您了,您是我的,谁也不能把您带走,阎罗王也不行……”哭喊声转为啜泣。

  有好一阵子,石不华震惊得凝立当场,甚至连呼吸也忘了。自他懂事以来,不曾有任何人在他毫无警觉的情况下贴近他,更何况是主动的抱住他不放。但是,当他倾听她喃喃耳语,也伸手去环抱她时,这突然其来的亲密令他产生一股奇妙的感觉,一股长久以来深藏体内的感情似乎在这一刻苏醒了。

  “是不是我抱住你,你就会舒服些?”他察觉到她不再那么痛苦,索性将她整个人抱进怀里,换他坐在长榻上,腾出一只手轻揉她的太阳穴,哄孩子似的说一些安慰人心的话。直觉上,他认为她的病并非来自外伤,虽然他仍旧不明了,然而此刻的她太忧愁、太虚弱,除了设法使她平静下来外,他别无他法。

  施琉仙曾骂他薄情寡恩,真能够硬起心肠抛下他们所有的人,连郭冰岩都做不到的事,他却做了,而且做得毫无愧色、十分开心,她气得破口痛骂他是该死的混帐!该死的自私、自我、自尊、自大!如果今天站在门口的是她,瞧见石不华也有充满温情的这一面,心中会作何感想?这是黑决明回复神智后第一个闪过脑海的念头。

  “她一定很不服气。”他归纳出这个结论。

  连他都没见过有任何女人敢在没有石不华的召唤下靠近石不华身前三步。当然,她还不算是一个女人,只是一个小孩子。

  女人都迷恋石不华,却也畏惧他。他年轻、英俊、富有、绝无粗鲁习性,具备了一切吸引女人的条件。他看似温文尔雅,但其实非常的爱讥诮,这一方面是迷人、幽默的特点,另一方面却常使别有企图的男人或女人十分难堪。

  而他,玩世不恭,不在乎使人难堪,尚且洋洋得意。

  这个本性顽劣的男人,虽然有不少人骂他不是好东西,咒他下十八层地狱,但是却有更多的人喜爱他、迷恋他、崇拜他、倚靠他,由得他横行到现在。而显然的是他从不思改过,打算继续横行下去。

  此刻,他被一名小姑娘扰得心神纷乱,平日洒脱无碍的神态此时转为激切,一双老是在嘲讽什么似的炯亮双眸这时却柔得似要滴出水,两片薄唇时而低声轻语,时而激昂浩叹,显然他也悟觉自己的失常,可又捺不住的袒露情感。

  “我八成是年纪大了,深藏已久的父爱一碰上小女童便不由自主的流露出来。”石不华低头看女孩在他的怀抱中情绪逐渐平静,可见“父爱”已发挥功效,心情满复杂的。“也许我该娶个妻子,生个孩子来抱抱。”

  如果这不是父爱,又该如何解释呢?虽然他还没有仔细看清她的一鼻一眼,但直觉她并没有教人眼睛一亮的美貌,生得又是瘦弱矮小,像随时都会被一阵大风刮走似的,而且心智脆弱,易受伤害,种种等等皆与他理想中的女性形象相悖离。

  待发觉自己在比较,他真有几分气恼。

  “真是的,我在想些什么?”他怀疑自己是愈来愈不正常了。“我竟然把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孩拿来和墨寒、慧凡、琉仙等奇姝相比较。”

  实际上,他从不比较女人。但无法否认,过去他所接触的各类名花,都有其特殊和厉害之处,却不曾有人哭倒在他怀中。

  “我真的疯了,竟让她这样待我,甚至私心窃喜,暗暗陶醉。”他喃喃自责,却又很快找到理由自我安慰。“反正她错当我是她爷,我施予父爱并无不妥。”

  既然动机纯正,他也就更加肆无忌惮的疼宠她。

  “我可没有恋童癖。”把五指插入她濡湿的发中,他不自觉的帮她梳理起来。“没想到疼女儿的感觉这么好。该死,她家里的人是如何养她的?头发是身体的镜子,看她一头长发毫无生气,分明是营养不良,怪不得她弱不禁风。”

  林来弟的神智似乎奔向了梦境,不像过去总是一个噩梦又一个噩梦,每次都要伤痛好久好久才平复得下来,如令,模模糊糊的,地飘呀飘的,飘向了父亲雄健温热的怀抱,飘到了父亲双手构筑起的世界,那是无忧无惧的乐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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