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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也许老丈并不十分清楚。”

  “对,对,我也是事后才听人讲。”邱老舍赶紧接下去道。“那翠花姑娘受尽折磨,又遭人冷言冷语,那一次捉到后,在祖宗牌位下罚跪了一天一夜;张家人偏心儿子,只罚他在房里思过,张阿生却气不过,趁夜里离家出走,到外头讨生活落个清净。可怜的翠花眼见没了出头的一天,自己也投井死了。”他伸出老手比着东方。“便是老松树旁那口井,听说夜里常听到女人的哭声,没人敢靠近,到后来变成一口废井。张家受到村人批评,后来也迁走了。”

  紫秋茹感觉毛骨悚然,那口废井旁的老树曾留有她美好的回忆呢,谁知居然有人在那儿自杀,冤魂不散。

  卫紫衣明白了他的心。“老丈是怕令媛嫁过去也同翠花一样?”

  “但愿不会。”邱老舍升出一线希望。“梁老爷肯为凤女亲自选购首饰,或许他有心从他府里做起,改掉这个陋习。”

  这事没人能保证,端看梁家的良心与诚意。卫紫衣看着宝宝,保护之心更甚。女儿家万不能踏错一步,封闭的社会对女人比男人苛刻得多。

  紫秋茹有些话不吐不爽。“你们村里的规矩好像只用来对付女人,罚女方做三年童养媳,男方仍在家里做少爷。”

  邱老舍瞪她一眼,为故乡辩护:“怎的不罚?少爷是没的做了,长工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学一学长工的刻苦耐劳,不要只图享受。”

  紫秋茹仍然感到不平,形体上的劳累万万比不上精神方面的折磨,只是老者有病,不好再与他口舌相争。

  故事听没周全,宝宝不肯往回走。提醒老丈:“你老人家怎么说了一半便不再往下说?那个张阿生后来有没有回乡来找翠花?”

  邱老会冷不防他这样问,略感焦虑的挥挥手臂。“谁晓得?或许死在外地,或许混得不错,曾托人回来探问,但张家早迁居他乡,回来做什么?徒增伤感。””

  “老丈说的是。”卫紫衣眼里带着一丝光芒,探索什么似的在邱老舍脸上停留一下。“宝宝,你好奇得够了,让老丈歇口气,安宁地养病。”

  他的小鼻子翘起来,嘴巴也翘起来。“这故事的结局我可不大喜欢。”

  他孩子气评断的口吻使得卫紫衣仰头大笑。

  “你真是个鬼灵精!但你不能要求样样都满意,因为这不是故事,而是曾经发生过的凄惨事故。到底老丈信赖我们,不嫌弃我们是外人,将村里的规矩点醒我们,我们心里有数就够了,不可再烦扰老丈。”

  邱老舍紧闭的嘴隐藏一丝颤抖,眼神充满了不安与困惑:这个年轻人听出了什么?或看出了什么?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邱老舍懊悔自己也许透露得太多了。

  一走出门口,迎面吹来一阵凉风,虽然是初夏,这阵风仍叫人感到春天的舒爽,原来阳光已逐渐隐退,梧桐树和菩提树的影子洒在通道上,一路延伸至梁家。

  炊烟袅袅升起,每家每户都在准备晚膳,等待男人牵了牲口、背着锄头从田里返家,偶尔听到几声高呼尖喝,是做母亲的在叫唤孩子倦鸟归来。

  乡间温暖的气息吹散那件凄凉往事所带来的心理负荷,生动明朗的生活景象,在三颗心里同时响起了回音。

  宝宝感动极了,低声道:“好美呀!他们虽不富有,肯定比梁员外和邱老舍快活。有钱是好的,地位比人强也是好的,但若因此搞得自己愁云惨雾,倒不如学一学渔父自甘淡泊,‘做杀人间万户侯,不识字烟波钓臾’。”

  “每个人都去钓鱼,谁来买鱼?”紫秋布当场拨一盆冷水,她天生在富裕的环境,不以生活上的奢侈为意,甚至本能的对穷、下里巴人的生活趣味感到厌恶,只是自己也没察觉罢了。“我们在此地是过客,面对乡下人的单纯生活感觉有趣,其实当真住下来,不出半个月就会无聊得怀疑本身生命的价值。每个人要落地前,老天爷早已安排好每个人的身分与价值,有人钓鱼,有人买鱼。子非钓臾,焉知钓叟之乐?”

  “你是买鱼者,当真很快乐?”宝宝抗声道。

  “你存心抬扛嘛,大当家,你且评评理,我们会比不上这些村夫愚妇吗?”

  这种裁判很难当,卫紫衣不肯空言搪塞,更不愿卷入其中,淡淡地答一声:“两个小孩子拌嘴,说过也就算了。”

  紫秋茹老大不好意思,枉她痴长数岁,与宝宝做口舌之争。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卫紫衣瞧轻她,不拿她当意中人看。

  “原是我不对。”她抢着说,“也是心里闷着,忍不住多言两句。”

  宝宝不以为这是什么大事,何需费神解释,只是嘻嘻一笑,被卫紫衣牵住的手顽皮地在他掌心内搔搔痒,卫紫衣忍不住一笑,把手握紧了。失而复得更加晓得珍惜宝爱,常常惯性的牵住宝宝的手。

  回到梁家,晚膳已开出来。梁员外很热络的招他们,直说:“没什么好菜,不中吃的。”有蒜泥白肉、清蒸鲸鱼、腐皮火腿、凉拌鹅掌、血粉汤和两样时鲜蔬菜,用来娶媳嫁女的宴客都很中吃,不失面子,这土财主当真客气得教人过意不去。

  吃过饭,卫紫衣要战平取出两斤茶叶赠予主人,那是在乡下地方喝不到的好茶,梁员外喜得眉开眼笑,亲自收了起来。

  就在宾主尽欢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骚动,一名长工站在厅外说要禀事,梁员外告个罪,跟那长工去了有好一会儿,回来时,脸上的表情忧喜参半,暖气连连。

  “不像话!不像话!”他坐下来。

  卫紫农尽到客人的关心:“发生了什么事?”

  “唉,反正纸包不住火,事情是瞒不住了。”他使劲摇着头。“家门不幸,尽生出孽子。我那次儿晚星读了一辈子书,礼义廉耻全不顾,竟招了邱家的闺女私奔,干下这样的丑事,倒不如当初不教他攻书,跟着账房料理田产,也不致学那张生跳墙、红拂夜奔,满脑子不正经。唉,儿女都是前世债啦!心里头气归气,也不得不派人去找回他们,否则他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拿什么养活妻子?方才。老徐来报说已经找到他们,正在路上,我已交代下去,等他们回来,邱家的闺女先遣回邱家去,赶明儿挑个好日子去下聘,成全他们算了,也是为两家遮丑。不过那个孽子非惩治一番不可,诱拐人家闺女,教我抬不起头来,更加的愧对邱老舍。”

  听了这番话,紫秋布有些动容了。这梁员外不比一般俗人只会偏袒儿子,将罪过全倭于女方的×荡不正经。看来邱凤女过门后,日子不会难过。

  盼着盼着,等到夜深,仍不闻动静,卫紫农要宝宝先去睡了。

  “等人捉回来,你会叫醒我吗?”

  “又不是看猴子,还怕明日就没得瞧了?”

  宝宝不响了,心想着有动静,人声嘈杂必然会惊醒他,便去睡了。卫紫衣看着他沉沉睡去,回到书房,喊来战平,低声交代一番。战平连夜出庄而去。临睡前,他抽出一本诗集,随手翻看几页,蓦然沉吟起来,只因他看到里头有一页书角折起,显然为了方便时常阅读,那是二首白居易的长诗《太行路》,其中有几句用来笔画了又圈,正是:“太行之路能催车,若比人心是坦途;巫峡之水能复舟,若比人心是安流。人心好恶苦不常,好坐毛羽恶生疮……行路难,不在山,不在水,只在人情反复间。”

  卫紫衣合上书,叹然道:“这个梁晓星,被他爹估得太低了。他并不肤浅,反而极有见地,不是只晓得张生跳墙、司马琴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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