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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她已经忘了那个人的名字,就像她记不起那个人为了什么要向她道歉,那一段甜蜜也苦涩的初恋,在她刻意地忽略下,覆上一层黑布,堆到心头的最角落,再也不想去掀开它。

  半年后,因为章展飏不愿出国念书,章家掀起一阵风波。

  章展飏不肯说明原因,只是倔着说,若再逼他,他就离家出走。

  章母气得要和他断绝母子关系,章父选择沉默,于是章母拉着章纯缦成一战线,要她劝劝弟弟。

  他们两个从小感情就好,章纯缦说的话,弟弟会听。

  她走进章展飏的房间,抱起被摔落在地面上的枕头,坐到他的床上。

  不知道已经多久了,他们两人,不再窝在同一张床上,半夜不睡,说着悄悄话,偷骂小学里的老巫婆,还有国中的变态训导主任和像阎王一样,总板着一张脸的黑面教官。

  “听妈妈的话,别再拗了,这是多少人的梦想却无法实现,世界这么大,你想一辈子窝在这个小岛上吗?不想看看外面的风景?”她柔声地对弟弟说。

  “不想!”章展飏沉着脸,拒绝被游说。

  “听听你的名字,‘展飏’,你应该张开翅膀,自由地飞翔,经过不同文化的洗礼,你的心胸会更宽阔,你的思想会更成熟,你的态度会更谦容,我希望我的弟弟拥有这样的气度。”

  “姊……可是……我不想跟她分开。”他终于吐出实情。

  “你的女朋友?”

  “嗯……”他点头。“人家说远距离的恋爱,最后都会以悲剧收场,我爱她,一辈子都不想跟她分开,可是,我不能告诉妈。”

  “一辈子吗……”她轻喃着。

  好熟悉的一句话,多么纯真、多么理直气壮的一句话。原来,不过经过半年的时间,她就已经老得不再相信“一辈子”的鬼话了。

  “现在网路这么便利,连上电脑,不就天天可以见到面,又不必缴高额的国际电话费,搞不好比待在家里聊的时间还更长。”她说。

  “可是,万一她心情不好,需要人陪,我却不在她身边,万一她想见我却见不到我,久了,她会埋怨,会拿我跟朋友的男朋友比较,我怎么办?”他也想见见外面的世界,但是,台湾有他心系的人,他走不开。

  章展飏对女友的体贴与温柔,却不知正残忍地撕开了章纯缦未愈的伤口,她隐忍着喉间漫出的酸涩,面无表情地问:“她怎么说?希望你留下来吗?”

  他顿了一会儿,心烦地挝打着床垫。“她要我别担心,她说会等我,不过……我不想冒这个险,我知道还有其他男孩追她。”

  “如果,你认为她对你的感情基础这么薄弱,不如早早分手。”

  “姊?!”章展飏不相信这些话是由章纯缦的口中说出。

  “感情这条路,陷阱太多,挫折太多,这样的距离就经不起考验,谈什么一辈子。”她陷入一种错乱,语气冷漠。

  “姊!”他恼得跳起来。“爱情不能拿来考验的,是要用心呵护的,如果明知道我这一离开,我和她的感情可能会出现危机,我宁愿选择保护它,我不要以后后悔。而且,爸也说,在台湾念大学,一样可以出人头地,为什么我得拿未知的未来和已知的风险赌呢?”

  章纯缦倏地站起来,严峻地对他说:“如果你不出国,我会恨你。”

  章展飏被她脸上的表情给震慑,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姊姊,一时之间,目瞪口呆。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没夜没日,拚命念书挤进甄试?你以为我假日不想和同学出去玩,喜欢待在那个闷死人的小工厂,重复做那个毫无意义的动作?你以为妈妈省吃俭用,每天计算着哪个超市在特价,是因为她热衷跟一堆婆婆妈妈去人挤人?你以为爸爸不想趁着身体硬朗,出国玩个几趟?你除了你的小女朋友之外,你有没有想过,为了让你出国念书,别人付出了什么,你又努力了什么?!”

  章纯缦近乎歇斯底里地大叫,她的眼角不断进出眼泪而不自觉,继续吼着:

  “你的爱情很珍贵,你想保护你的爱情,你有没有想过爸妈,他们到底为了什么争吵?我呢?我又拥有什么?什么都没有……我甚至怀疑,我到底是不是妈亲生的……都是你……都是因为你……我什么都没有了……”

  说到最后,章纯缦已经不知自己想说什么,或者是说了什么,她只想把满肚子的苦闷给吐出来,整个人已呈现恍惚状态。

  章展飏嘴巴张得大大的,他太震惊了,他不知道一向疼他的姊姊,心里竟然藏着这么多的埋怨。

  “我不要出国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不是吗?你不必再去工作,我也可以半工半读……”他低声地说,想平抚姊姊的情绪。

  “她都说了,会等你,为什么你却反而没信心……我都这么努力了,为什么要欺骗我?我是那么地相信你说过的每一句话……”她失神地跌坐在地板上,掩面痛哭……

  “姊……”章展飏不知所措,拉起瘫软的章纯缦,将她扶回她的房间,一路懊恼自己忽略姊姊内心的压抑。“我知道了,你别难过,我会听妈的话……”他反覆地说,只希望止住她奔腾的泪水。

  “没有用的,来不及了,什么都来不及了……”章纯缦回自己房间,扑倒在床上,哭得肝肠寸断,哭到累了、涩了,昏沉沈地睡去,至于自己和章展飏说过的话,她什么都记不得了。

  章展飏按着母亲的安排出国,一年后,他的女友也努力申请到同一州的学校,章纯缦仍旧在学校、工作、家庭三个定点往返,日子在相同的模式下,一天一天过去。

  毕业前,她以优越的在校成绩以及应试成绩,考进了日系经营的百货公司,担任行政工作。

  她搬离高雄,逃也似的,甚至连毕业典礼都没有参加。

  经过一个月的职前训练,确定分派到台北总管理处。

  台北,除了四年前那个下堪回首的夜晚,她没再踏上过这个城市,当双脚跨入现代、充满人潮及丰富色彩的各武广告看板的台北车站,她的心像被人紧紧地掐住,渗出血水。

  忽视,不代表不存在。

  那份痛觉与屈辱,此刻才鲜明地涌上来。

  她会好好的,她如此告诉自己。

  这是她新的人生,远离过去,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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