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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手里掌握着她温凉的纤指,一阵悸动窜心,他不敢乱动,讷讷得问:“老师,为什么想找我?”他能为她做什么?

  “因为——”她略微沉吟,眼神笃定。“我相信你,在这人世间,我只相信你。”

  同样疑窦丛生的答案,他按捺了追问的企图,仿佛拥有了被交托的宝贵痛惜,全身灌注了热力,为了回报她的信赖,他也热切地说着:“老师,我也相信你,不管你是谁,我都相信你,请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他私下揣想了很久,她的身份很有疑点,她很可能是一个冒牌货,因为和程如兰长得太相像而糊里糊涂被派来瓜代已经车祸病危的本尊,至于原因则是不详;也有可能她患了书里描绘的精神分裂症,一个脑袋装了两个分身,所以前后言行不一,原因也不详;或者,她根本被遴选为某种生物科技实验的受试者,正慢慢转化为另一种人,当然,原因更是不详。以上总总,他都不在乎,不论她是谁,她自始至终都记得他,待他如一,那才是重点。

  “真的吗?不管我是谁?”她张大了眼,似乎很震惊他的说辞。

  “当然是真的,我接受尺度很宽的。”他拍了拍胸脯,又犹豫了一下,“除非老师男扮女装,您是——男人……”他没考虑过转变为同性恋者,老实说这项难度高了点。

  “这点你倒不用担心。”她低首浅笑,“只是……将来你不要吓一跳就好。不过安曦,请你千万相信,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会意地弯起唇角。

  “我想再弹一次琴,再陪我一下好吗?很久都没有听众了。”她正式邀请他,表情有点羞赧。

  傻瓜才会拒绝。

  他选择了一个最佳的角度观赏她抚琴的一举一动,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非常快乐。此刻,他一点都不知晓,她邀请他参与的不仅只是一场耳朵的飨宴,而是一场持续了多年的漫长的眷恋,长得他后来再也没有屈指数过岁月。

  这是间非常普通的老公寓,静静坐落在市区边陲旧小区巷弄里,他仰头细察公寓外观;不太起眼,壁砖三三两两剥落,外墙接缝长有不少苔痕迹,周围缺乏绿意,巷子逼窄,只有三成日光进驻,不是那么理想的居家环境。

  他站在红色的公寓大门前,踌躇良久,在身后目光的鼓励下,终究按了门铃,报上来意。门开了,他再次回头望着程如兰,她温柔地回以微笑“去吧!别紧张,就照着我告诉你的话做,不会太难的,我在楼下等你。”

  “……”也是是背着光,站在阶梯口的她,形影竟有些单薄灰暗,像要消失在视线中一样迷离。“老师——”他忍不住喊。

  “去啊!我在这里等你。”她碰了碰他的手指,温暖的血肉实感驱除了他的不安,他朝她点点头,勉强挣出一个笑容。

  受命造访的地点在三楼,爬上最后一阶,就看见半开的铁门有人在往下窥探,他直接将手中的水果提篮递出去,“伯母,您好。”

  双方同时打了照面,也同时诧然,对方相当错愕,他则是惊异不已;女主人是位中年女士,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他在戏院门口向她搭讪过,她正是那名不耐烦的售票员,女人记性不如他,直问:“我是不是见过你?”

  “应……应该没有。”他支吾否认。

  “喔!”显然没有释怀,人还横档在门口,再次确认他的来意,“你刚刚在楼下说,你是伊人的大学同学?”

  “是……是。”答得很心虚,宋母不断以阅人无数的利眼打量他。

  “你看起来很年轻,有二十六了吗?”

  为了怕露馅,他今天特地将头发抓了发蜡,穿了长袖衫、薄外套、不作怪的牛仔长裤,和半晌开眼睛行的同学借了一副平光眼镜装成熟,看来效果有限。他搔搔头,努力搜寻称头的答案,对方却忽然让开了一半空间,叹口气道:“进来吧!反正伊人也不会在乎了,谁来都一样。”

  就这样让他过了关,登堂入室,他大大松了口气,跨过门槛,进入了那个不到五坪大的窄小客厅。

  简素的程度和他奶奶不相上下,收拾得一尘不染。从陈旧的摆设看得出来宋家生活很不宽裕,但在一些小细节上却透露出父母对子女的期待与浓厚关爱,例如电视柜上陈列的奖状、奖牌,靠窗一架山叶钢琴,上方堆叠着琴谱,四周还有不少纪念性照片,几乎是同一名女生在不同时期、不同地点的留影,照理应该就是宋伊人。

  他好奇的凑前浏览,女生一双浓眉下的眼眸园黑晶亮,鼻头圆挺,笑起来一脸紧然,酒窝深陷,显得天真阳光,乌黑的直发正好触肩,有时则绑了俏皮的马尾,穿着不很讲究,多半是休闲装扮,体态健康,不胖不瘦,脸颊恒常圆润泛泽。其中一张群体照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四个一身登山装备的大学生模样的合影,前排挨得颇近的一对男女,左边是宋伊人,右边竟是——程如兰的未婚夫!

  他眯起眼睛,仔细端详,那样秀逸的五官不会认错才是,为何出现在此?

  “你应该知道吧?伊人大二那年参加了登山社。从小,为了保护她弹琴的手指,我不让她进厨房、做太多家事,没想到她突然鬼迷心窍一般,硬是要加入,说是要锻炼身体,不想太娇贵,我不可能保护她一辈子;现在想想,她应该是为了她那个学长才做的决定。伊人长大后不再喜欢诉苦,老是快快乐乐的不让我多心,真不知道她到底吃过什么苦、流过什么泪?”一阵哽咽,在他的膛视下果决地止住。“坐吧!你叫什么名字?”宋母指指沙发。

  “我姓安,安曦。”他不习惯泪水,一切让人软弱的东西他本能地排斥,这个地方乍看平常,却不知为什么环绕着一股哀伤的潜流,令人坐立不安。他收起一探究竟的盲动,只想尽早脱身为妙,索性也不坐了,开门见山便说:“是这样的,伯母,宋——伊人以前向我提过,她有些重要东西?都放在一个旧的喜饼盒子里,不知道您晓得吗?”

  “喜饼盒子?”宋母愣住,“……是有这么一个盒子,小时候她看了喜欢,我让她拿去放些小东西的,从没想过看它一下,事实上,我有一段时间没有进去过她的房间了,我还是不习惯那个房间空荡荡的感觉,有问题吗?”

  “没、没问题。”他忙摆手,“有一张我和她的合照,可能放在那个盒子里,可不可以麻烦您,替我找一下,好让我拿回去——作纪念。”

  他像念台词般说得生涩无比。可说得出盒子这个亲昵朋友才会知道的收藏物,宋母没有理由生疑,她考虑了一下,对他说:“一起进来吧!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张,都这么久了,为什么现在才来找照片?你和她认识多久了?她为什么没有向我提起过你?你以前和她同班吗?”

  一连串的提问像埋怨,几乎令他招架不住,他支支吾吾地跟进属于宋伊人的私人空间,随意扫了一眼。房间并不大,除了必要的床、衣柜、书桌外,没有多余的家具,墙上张贴了两张钢琴名家演奏会的海报,书倒是不少,一落落迭置在地板上,寸步难行;没有看见散放的衣物,书桌上也是一片干净利落,角落整齐堆放着登山背包和一些随身装备,没有特别女性化的物品。

  宋母打开每个书桌抽屉,毫无所获,转移衣柜搜寻,依然翻找不着,回头看向床铺,她移步过去,掀开床头柜,弯身探进一只手,果真构出一个盒子模样的东西来。

  他隔了两步之遥望去,盒子大约三十公分见方,盒面印有漂亮的西洋古典仕女图案,可能有点年份了,盒盖边缘出现了一些铁锈,不是什么昂贵的质材制造却不丢弃,可以猜想得出盒子的主任十分念旧。

  用力抠开盒盖,里面装满细琐的小物,不外乎是小女孩在文具店买得到的镀银小手链、水珠项链、花朵发夹、彩带、小卡片、毕业纪念册,全都不值钱,全都附带了主人儿时回忆。有趣的是从小学到大学的大头学生照,也有一一护贝后整齐收好;乍舌的则是一再出现程如兰未婚夫的各式生活照,显见两人交情匪浅。他看得正专心,宋母转头问他:“你确定照片在她这里?全都是她和别人的照片啊!”一手还在翻找,不意从底部抽出一本薄薄文件,仔细一瞧,宋母两眼立即打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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