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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我在他身旁蹲下,握住他一条没有插管子的手臂。半年前,这条手臂还强壮得足以为我挡住风雨,若非亲眼看见,我绝对无法想像人体会消瘦得这么迅速。

  我轻轻捉起那只手,将它贴在我的脸颊上摩挲。

  “家豪,撑下去,求求你,我已经失去过你一次,不打算再失去一次,请你睁开眼睛,告诉我你很好,你会活下去。”

  他陷入重度昏迷,没有给我任何回应,我轻吻他的手背,又吻吻他的额头。

  “家豪,我爱你,你听得见也好,听不见也罢,我爱你。我的感情不是你能够决定的,你最多只能不接受,但你不能命令我不再爱你——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话,现在,我说完了,你怎么说?”

  家豪没有回答,病房里一片死寂。荷丽承受不住,哽咽地离开。

  那天我一直留在医院里陪家豪,但他没有醒来。

  接近凌晨的时候,他走了。

  而我永远无法听见他的回答,永远无法得知事情的真相,也永远无法再恨他,或者去爱他。我的心有一部分跟着他一起埋进了土里。

  在一起也好,分手也罢,唯独亲手埋葬爱人这件事绝非我所能接受。

  我一直没有哭;陪伴他的最后一天没有,埋葬他的时候也没有。

  荷丽以他未亡人的身分出席葬礼。不知怎地,虽然之前她告诉我,当年他们分手是因为“不适合”,而他们决定结婚只是为了逃避爱,但我仍感觉到,这并非事情的全部真相。

  她应是爱过他的。有时候,现实环境所造成的“不适合”,不一定是两个人都赞成的事。

  葬礼结束之后,荷丽交给我一个牛皮纸袋,说是他留给我的。

  我打开它,里头有一封信、一只戒指。

  信很短,只是告诉我:戒指是属于我的,他的爱也是。

  亚树,好好照顾自己。

  信笺最后一行是这么写的。

  我慎重地将戒指套上我的无名指,在心里悄声道:“我答应你。”如果当初家豪向我求婚,我的回答是“我愿意”。

  “你真的要离开?”

  辞职的消息一传出去,社里所有同仁都跑来问我。

  我一概回答:“对。”

  “真不干了?”

  “是的。”我说。

  有人愁眉苦脸。“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我边收拾着私人物品,边回答:“一切如常,看稿子、排版、跟作家联系,以及加班。”

  “就这样?”

  “也许再聘一个新人进来。”我建议。

  “哪那么简单,你一个人抵两人用。”老编说。

  我笑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是吗?”

  “正是这个意思。亚树,我们舍不得你。”

  沉吟片刻,我说:“我想换换新环境。”

  “已经找到新工作了吗?”有人问。

  “不,还没有。”我说:“但是不急。”我正好可以趁这段失业期间好好思考一下我的下一步要怎么走。

  “既然不急,何必急着离开?也许你可以帮帮忙,等我们找到新的人进来再走也还不迟。”

  我摇头。“不,现在走我才有剩馀价值,再晚,就会被压榨得不剩半点价值了。”

  大伙儿都笑了。“你这没心肝的。”

  我低头笑笑。最后待在出版社的这天,我敞开胸怀来拥抱每一个人,因为我不知道当我走出这里,我还有没有机会再与他们相遇。

  越觉得人生无常,我就越看不开,想捉住的东西愈来愈多,心里总是想:即使短暂拥有,也是好的。

  曾经拥有与不曾拥有从来是两码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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